天色逐渐暗下来,残阳透过云层投下橙红光彩,仿佛要在完全落幕之前,再努力为人间多留几分温暖。
安穗音走进一家餐厅,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好餐,静静等待。
华灯初上的街道人来人往,车如流水,穿行不息。穿着同校校服的学生结伴走过,男男女女,或笑或闹;一只小狗跑到窗边,闻闻嗅嗅,留下记号,听到主人呼唤,急忙迈开四条小腿儿,屁颠屁颠地跑走;自行车铃,叮铃叮铃,与嘈杂的人语声交汇成一曲匆忙而和谐的乐调。
穗音突然记起曾在一本书中看过的话:一个城市最热闹繁华的时候,也是一个人最寂寞惆怅的时候。
餐厅内除了她这处形单影只,再无第二桌。
偶有邻桌的人瞄向她,面上不经意的笑容令穗音芒刺在背,像是在嘲笑她的落单。穗音掏出手机,假装发短信十分忙碌的样子,手指在按键上空摁了一阵,内心茫然。
她不知道要发什么,也不知道要发给谁。
怕被人看出她的窘迫,穗音绞尽脑汁,决定发短信给蓝千曈,“我要不要给你妈妈准备生日礼物呢?”想了一下,又把内容全部删除,这还用问吗,肯定得准备啊……灵光一闪,穗音重新编辑:“我给郑阿姨买什么礼物好?”
确认,发送。
穗音微微莞尔,为自己“确确实实是在跟人发短信,并不是孤孤单单无所事事”而暗暗高兴。
菜还没上,服务员走过来抱歉地询问能否拼桌,穗音本不想被打扰,见服务员身后是一对年迈的夫妇,便点头同意。
老爷爷白发苍苍,慈眉善目,向穗音道谢后坐在她旁边的位置上,老奶奶坐在她的斜对面。
手机震了两下,是蓝千曈的短信:“买个屁,人到就行!”
穗音觉得不妥,刚准备回复,又收到一条,仍是蓝千曈发的:“敢悄悄买,你就死定了!”配上一个“(╰_╯)#”表情。
穗音哭笑不得,她这个好友倒真的是挺了解她的。
犹豫片刻,穗音妥协,回复她:“好的(+_+)~”。刚发送完毕,她点的东西便送了过来,穗音打开电子书,一边看,一边吃起来。
旁边的两位老人非常安静。
老奶奶垂着眼,手里捏着一串佛珠,嘴唇翻动,似在默念经文,每隔一会儿,手上的珠子便走一颗。老爷爷低着头,手里捧着什么,看得十分专注。
穗音的嘴角弯了弯,想到自己的爷爷奶奶,一个爱唠叨,一个偏又不爱听,说不上几句就会吵嘴,哪像这对老人,各做各的,平淡和睦。
很快,老人点的食物也送了过来,两碗清汤水饺,一屉小笼包。
老爷爷掏出手帕把筷子擦了擦,搁在老奶奶的碗上,却没急着给自己准备筷子,而是将手里的东西也仔细擦拭了一遍后,放到老奶奶面前的桌子上,温柔地说:“还是老样子,吃吧。”
穗音被老爷爷的体贴打动,又很好奇他递过去的是什么,只可惜被碗挡住,看不见。
老奶奶没用动,穗音猜她大概是想把经文念完再开始吃,毕竟大多数老年人对于宗教信仰都是格外虔诚和执着的。
只是……这经文也太长了点吧。
直到穗音吃完,老奶奶始终保持着最初的姿态静心诵经,碗里的水饺已散了热气,胀糊在一起。穗音暗暗奇怪,莫不是他们在闹别扭?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毕竟老爷爷都没说什么,她一个路人甲管那么多干嘛。
压下心中多管闲事的冲动,穗音背起书包,小心翼翼地从位置缝隙钻,虽然有心不想打扰吃东西的老爷爷,但对方还是一见穗音动了,连忙起身让路。
“谢谢爷爷。”穗音走出去,朝老人微微鞠躬。
老人和蔼地笑笑,也不多话,坐回原位。
穗音瞥了眼旁若无人的老奶奶,挠挠头,真的没有闹别扭吗?
算了……万一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隐情呢。
走到柜台付账,穗音递去一张红钞,店员找不开,请她稍等一下,取零钱。不一会儿,跑来个服务员对收营员小声说道:“哎,店长让我通知你,等下那位大爷来结账的时候,你跟他说一下,请他不要再来了。”
收营员有些不情愿道:“好吧,我知道了。”
穗音在旁听得纳闷,整个餐厅就她刚才旁边坐的是位“大爷”,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让那位老爷爷再来?”
收营员听她这样问,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倒是那服务员先开了口:“你坐他旁边都没觉得有什么吗?”
穗音愣住,“有什么?”
收营员拍了一下服务员,示意她别乱说话,低声对穗音解释:“那位老爷爷和他的太太以前是我们店里常客,上个月……他太太去世了,可能打击太大接受不了,最近每次来仍旧和以前一样点两份水饺,一份给他自己,一份……”收营员苦着脸,说不下去。
穗音僵在原地,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笼包也是给他太太点的,他自己不吃的,你没看他把老婆婆的照片摆在碗旁边吗?还是黑白的,多晦气啊,已经有好些客人投诉了……”服务员接过她的话继续说。
穗音呆呆地望着前方,从她这里正好可以看见老爷爷和“老奶奶”坐的位置,可不就在那里吗?一直闭眼念经呢……
你们没看见吗?
你们看不见吗?
“别这么说,其实这对老夫妇人很好的,又客气又随和,每次看到他俩牵着手进来出去,我都会有种‘又相信爱情了’的想法。”营业员颇有些难过地说。
“哎,你说的对,谁没有生老病死的那一天呢?”服务员叹息道,“我看那大爷这样也不忍心,但毕竟店长发了话,不能影响咱们店生意啊……”
“他倒好,只管发号施令,恶人都让我们来做,我该怎么跟那老大爷开口啊——喂!小姑娘,你去哪儿?还没找你钱呐!”
穗音机械地走近刚才坐的位置。
老爷爷低头吃着水饺,许是上了年纪行动到底不便,夹了好几次才夹起一颗,还没送到嘴里,又滑掉了。在他对面的桌上放着一碗早已坨成团的水饺和一笼略微干硬的包子,以及一张看上去年代久远、泛黄残角的黑白照——上面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乌发独辫,笑得温婉动人。
穗音知道那是年轻时候的老婆婆,即使现在坐在那里闭眸念经的老妇人华发斑白,满面皱纹,但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目光斜移,穗音看到橱窗玻璃上映出来的老爷爷,而他对面的位置上,空空如也。
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撞到过路的人身上,惊得猛打了个寒颤,“……”
倒是被撞的人见她脸色惨白,关切道,“小妹妹,你没事吧?”
穗音呆呆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没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奶奶”,不知该如何理解自己看到的诡异画面。
是幻觉吗?
是她眼睛花了吗?
还是别人逗她玩呢?
恐惧如同潮水,汹涌袭遍全身。
穗音后退几步,逃命似地冲出餐厅。
*
听袭在玄关角落发现蜷缩成球、瑟瑟发抖的小孩子。
她的情绪波震荡十分不稳定,仿佛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他不动声色地“飘”了过去。
感受到周围的气温突然下降,穗音抬头看到是蓝精灵,“哇”地大叫一声,猛力推开他,“不要过来!你走开!走开!”
听袭一头雾水,却又动都不动。
穗音推不开他,只能拼命往后缩,可身后是墙,没有退路。她的小脸如纸般苍白,乌黑的眼眸盈满惧意,嘴里不住地喃喃:“别过来,别碰我,我看不见,幻觉,是幻觉……”
听袭挑了挑眉,朝穗音伸出手。
“不要……”穗音惊恐地望着那只手,只觉那是来自地狱的勾魂魔爪,要将她拖入无尽黑暗的深渊之中。
“哎哟!”
他的手在她额头上狠狠敲了一下。
穗音捂着头,疼得眼泪直往外冒,“好疼啊……咦?这是哪儿?你、你怎么在这里?”仿佛如梦初醒,穗音四下环顾,这才发现自己已身处家中。
“我刚刚是怎么了……”穗音吃痛地揉着额头,竟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她是怎么回的家。
她怔愣地望着听袭,幽蓝色的气息在他身周腾焰飞芒,“对了,我刚才好像看到了……死去的人。”
“和你很不一样……”穗音深吸一口气,感觉清醒了许多,但仍旧心绪难平,“是因为你吗?”
听袭不屑地轻哼。
穗音想了想,苦笑道:“不对,大概是因为我快死了的原因,我能看见你的同类了……”
是啊,她快死了。
所以能看见更多……死去的人。
想明白这一点,穗音镇定下来,“真是的,家里就有一个,我居然还会被吓到。”
只是,那老奶奶不发光,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她是……鬼魂呢。
这样一想,又觉得毛骨悚然。
与活人无异。
要不是玻璃上没有映出老奶奶的身影,根本分辨不出来。
怎么会这样?
“哎呀——”额头上又被蓝精灵大力敲了一下,“神经病啊你!干嘛老打我!你、你、你非礼我的事情还没跟你算账呢!我不要和你说话,你走开,玩你的激光炮去!”穗音疼得抓狂,再没心思想老奶奶的事情,使劲踹他一脚,发现自己更痛,抱着脚一蹦一蹦地跳开,不愿理他。
听袭没有跟上去,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唇,若有所思。
眉心处,一抹红纹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