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这天,阳光特别灿烂,显得有些刺眼。李昊原走出监狱的时候,下意识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阳光却不那么明媚了。
一条道路在脚下延伸。路旁是青翠的野草,郁郁葱葱的。在阳光的照射下,蒸发的水汽氤氲成模糊的景象。不知名的野花,绽放着芬芳,招来飞舞的彩蝶。间或一两只蜜蜂,在花朵上稍作停留,旋即飞走。今天不是探监的日子,路上看不到行人。
除了身上的衣服,李昊原没有任何行李。如果可以,他会把衣服也丢掉,鞋子也丢掉,光着身子,光着脚丫,踩在回家的路上。沿着这条路走过三公里,会有一个公交车站,坐过11站,换乘一辆大巴,坐大约45分钟就可以回到在郊区的家。所谓的家,只是一处位于郊区的房子。恐怕这两年来都没人住过。
李昊原是个男人,今年28岁,在背后的监狱里待了两年。两年的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改变了很多人。只是执拗的他一如当初般倔强。时间消磨了青春,把人都变老。磨灭不掉的记忆,如梦里的花,不会凋零。
李昊原不紧不慢地走着。他不着急回家,显得悠闲自在,像是在漫步乡间的小路上,看四周不惹人注意的风景,一路慢慢地捡拾别人不会在意的美丽。他想大声唱歌,只是想不起来唱什么歌,唯有随口吟诵儿时学的古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他自问着,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拐了一个弯,路口停着一辆白色的宝马。文冰涛是李昊原儿时的玩伴,本来瘦高的身形,如今越加显得魁梧。白色的休闲衫衬托的很精神。文冰涛,人如其名,斯文尔雅的表象,对陌生人显得有点冷冰冰的,对于兄弟,如波涛般汹涌热情。
文冰涛给李昊原一个熊抱,“昊原,走,去洗洗晦气。车上有替换的衣服。我都准备好了。”
李昊原给他一个微笑,“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只怕我是不能拒绝你了。”
文冰涛锤了他一拳,“你啊,还是这样,这么多年了,一点也没改变。”
李昊原轻叹一声,“是啊,物是人非,只有我还这么幼稚啊。”
文冰涛摇了摇头,“算了,甭提这些,我为你接风洗尘,洗洗澡,吃个饭,过去的不快都忘了吧。”
春风得意马蹄疾,文冰涛把车开的飞快,这是因为他心里高兴自己的兄弟出狱了,又可以一起谈笑风生了。街路上的树木连成一条线,笔直的延伸。间插的花朵在一抹绿中点缀出不同的色彩,不再单调的可怜。或红的月季,或黄的月季,或粉的月季。多了缤纷的色彩,只是孤单了一个品种的花。
夜晚,李昊原拒绝了文冰涛唱歌的邀请,回到家中。家里已经被小时工打扫干净。在过去的两年里,文冰涛每周都会请小时工为李昊原清理房间,不让它落尘,以待主人的归来。
李昊原躺在床上看着洁净的天花板,两年前的事情就像昨晚的梦出现在眼前。
鲜血淋淋的场景,疯狂的棒球棍在空中起舞,血液扬起落下,尖叫声,哭喊声,一片混乱,宛如末日。
李昊原第一次那么疯狂,像一只暴怒的狮子。一场喜庆的婚礼,因新郎被打成白痴而不了了之。而李昊原因此锒铛入狱,为了一个女人,婚礼上的那个新娘。
“不知道,这两年你过得如何。”李昊原喃喃自语,似在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在问遥远的她。
李昊原从没有想到两人会走到这个地步。在计划中,他会成为她的新郎,牵着她的手,为她支撑一片天空,为她遮风挡雨,为她创造快乐和幸福,像童话故事里的结局:生一个儿子,英俊潇洒,会诗词歌赋;生一个女儿,婉约秀美,会琴瑟琵琶。看着儿女长大,结婚,生子,搬离家庭,组建幸福的小窝。他们俩人已白发苍苍,坐在葡萄藤下,饮着月光,品着清酒。看光影斑驳,在风中起舞。听昆虫鸣叫,在夜里歌唱。那时,李昊原即兴赋诗,而她则依偎在身边,听颤抖的声音,经历风霜,饱含深情。嗫嚅的嘴唇,感慨时光流逝,而他们依然能在一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李昊原起身拉开窗帘,让月光从窗外泄进窗内的地上。黑暗的房间,变得明亮。他喜欢月亮。皎洁的月光可以照亮黑暗,却不会刺眼,在黑暗里指引前行的方向。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她而喜欢上了月亮,还是因为月亮而喜欢上了她——她的名字叫吴梦月。对于明月的喜欢是因为李白的诗歌。对于吴梦月的喜欢,开始于昔日的一眼回眸。
那天,阳光不那么耀眼,时而隐进附近的云朵里,玩捉迷藏。吴梦月立在桃花树下,艳丽的桃花开的那么绚烂,迎着春风,在她的发际曼妙起舞。她的背影柔和地融进美景之中,化身为更美的景。
李昊原看的呆了,仿佛冥冥之中有条线在牵引他向桃花树下走去。
“别后家门已锁,醉看桃花低垂。又怨春恨来时迟。落花人独立,风起化蝶舞。此刻如梦初见,两心天涯咫尺。诗词歌赋说相思。却看艳阳在,照得彩云归。”
这是李昊原第一次为了尚未见面的女孩填词,只是看到她的背影。磁性的吟诗声惊醒了树下人。
吴梦月回眸一笑,洁白的牙齿闪着亮光,一段空灵之声从唇齿间飞出,“好一首临江仙,虽不及晏几道的原文,却也有了几分姿色。如你这样的人很少了。你是新生吗?你好,我叫吴梦月。有机会加入我们诗社吧。”
李昊原回答:“我叫李昊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吴梦月笑着说:“追求我的人很多,像你这样子是追不到我的噢。好了,要上课了。有空再聊。”
李昊原摸摸自己的头,不自觉地笑了,自言自语地说:“我真的好像见过你。”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这一夜就要如此过去了吗?”李昊原叹息着,没想到回家的第一晚就失眠了。眼睁睁地看着月光消散在鱼肚白的云里。
李昊原拉上了窗帘,把世界隔绝在窗外。阳光透不进来,似乎屋内就是黑夜。闭上眼,沉沉地睡去。
中午十二点半,床头的电话铃声响起。急促的铃声惊醒了梦中人。人生痛苦的事情有很多,而本来能一觉睡到自然醒却被电话惊扰美梦是比较痛苦的事情之一。迷蒙的双眼似睁还闭,些微的光芒从上下眼皮的细缝里钻进去。
“昊原,我知道你醒了,赶紧洗漱一下,大概一点钟,我就会到你家。我们一起吃午饭。好几个朋友都在,大家聊聊。”电话是文冰涛打来的。
“扰人清梦,是一个大罪过。知道么?我要睡觉。午饭不吃了,挂了。”李昊原嘟囔着,顺手把电话线拔了。
文冰涛如约而至,只是李昊原还在床上趟着。文冰涛打开门,走到李昊原身边,推了一下李昊原,说:“起来吧,我知道你没睡着。洗漱一下,去见见老朋友。”
简单洗漱完毕,李昊原就跟着文冰涛到了市里的一个酒吧包厢。至此,五个人两年以后再次聚在了一起。老大莫问天,老二古风,老三李昊原,老四文冰涛,老幺谭红晨。
灯光闪耀着,似乎在欢迎贵客的到来,又似乎在宣泄着无尽的奢华气息。
李昊原没说话,斟满酒,一饮而尽。莫问天摇晃着玻璃杯,看酒水在杯中旋转,冰块碰撞着玻璃,发出叮当的声音。等李昊原喝完酒,莫问天说:“老三,今天我们聚在一起,一来是为了给你去去晦气,二来希望你别那么拗了。过去的事情就放下吧。现在老二和老五跟着我一起开公司,你过来,跟着我们一起干,绝对不会亏待你。你也知道,现在这个社会,没钱真不好办事。我知道你是李家的公子,但是两年前你叛出家族,和李家断绝了关系。现在的你,说句不好听的叫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我知道你要强,这是我们几个的心意。希望你能收下,好好过日子。”莫问天说着,拿出一个箱子打开,里面满满的红色毛爷爷纸币,大约一百万的样子。
李昊原瞅都没瞅一眼,倒了一杯酒,说:“我喊你一声大哥,你就是我大哥。过去的事情,我不再过问。但是,你也知道做弟弟的脾气。这些东西,我不会拿的。谢谢哥哥们的好意。”
文冰涛看着李昊原,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古风看着李昊原,说:“兄弟,有时候,命运喜欢跟人开玩笑。当初,那孙子……”
莫问天打断古风的话,说:“甭提当年的事了。现在,大家聚在一起,好吃好喝。”
谭红晨附和着说:“老大说的是。来,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弟弟我敬哥哥们一杯。”
文冰涛碰了一下李昊原的胳膊,说:“三哥,大家一起喝一杯。”
时间有时走的很慢,盯着秒针度日如年,仿佛堵车似的,令人烦躁。时间有时走的很快,当你端起酒杯,那时间就顺着你的食道,伴着酒水流进肠胃里去了。
华灯初上的街头,忽然吹来了一阵凉风,汹涌的酒意在胃里肆虐,翻滚着,想要出来透透风。
李昊原站在街头,吹着夜风,感受城市夜景的美丽,让肚子里的酒水随意闹腾。忍不住,吐在了街道旁的绿化带上。
文冰涛递给李昊原一瓶水,李昊原漱了漱口,说:“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今朝有缘来相会,明日你东我向西。”
文冰涛打开另一瓶水,也漱了漱口,吐在道路旁,说:“昊原,谁也想不到他居然为了钱出卖兄弟。如今你也出来了,开始新的生活吧。老大他们也有自己的难处,毕竟兄弟一场。”
李昊原盯着问文冰涛,“钱真的那么重要吗?”
文冰涛看着李昊原的眼睛,说:“钱重要。但是,兄弟情更重要。”
李昊原笑了,拍着文冰涛的肩膀,说:“我们随便走走。”
只见两个男人勾肩搭背,酒气冲天,在人行道上,摇摇晃晃,走向夜幕下的远处。
男人之间的感情,不如女人之间的那么细腻。打个比喻,男人之间的感情像一杯醇厚的烈酒,烧心。一杯烈酒下去,热血沸腾,做出两肋插刀的冲动。女人之间的感情像一杯沉淀的清茶,醒神。一杯清茶下去,心平气和,品味得失。
李昊原问文冰涛,“那小子最后怎样了?”
文冰涛笑着说,“出意外掉进河里淹死了。”
李昊原双手合十,颇有悲天悯人的样子,说:“罪过,罪过。”
文冰涛笑着锤了一下李昊原,“你就装吧。”顿了一顿,问李昊原,“你不想知道吴梦月的事情吗?两年了,我每个月至少去看你一次,你却一次都没有问过梦月的事情。你知道,当初她的选择是被欺骗的。”
李昊原停下脚步,望着高高的明月。月光在路灯的对比下,不那么明亮,像蒙了一层纱。
文冰涛继续说:“昊原,你总要面对现实的。现在,梦月她……”
李昊原粗暴地打断文冰涛的话,“老四!”
文冰涛叹息,摇了摇头,不再谈论吴梦月,拿出手机,给妻子梅雪打了个电话,“今晚,我可能会晚一点回家。你自己吃晚饭吧。”
李昊原等文冰涛打完电话,嗫嚅着说:“她还好吗?”
文冰涛看着李昊原,李昊原不敢看文冰涛的眼睛,只是望着高高的明月,似乎月亮中有吴梦月的影像,又似乎怕听到关于吴梦月不好的消息。
有个人说,每当我看到天气变化的时候,我从不敢给你打电话,我怕,如果你那里下雨,而你没有带伞,我不在你身边,无能为力给你遮风挡雨。我会难过的想要自杀。
李昊原怕听到吴梦月生活的困苦,更怕听到曾经的爱变成无尽的恨,最怕听到连恨都没有只有冷漠。
文冰涛望着天空,说:“事故之前的吴梦月就像一轮高高在上的皎洁的满月女神,你一直守望者她。如今的她更像是路灯衬托下黯淡的残月,失去了昔日的光彩。”
李昊原颤抖着声音,哽咽地说:“我真的错了。当初如果再强势一点,不那么自尊,放下顾忌,解释清楚,也许事情的结果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文冰涛说:“昊原,人生没有如果。”
李昊原向文冰涛要了一支烟,文冰涛帮他点燃。文冰涛说:“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
李昊原向天吐了一个烟圈,烟雾扩散着飘向空中,“当一个人想抽烟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就学会了抽烟。正如当一个人想喝酒的时候,自然而然就学会了喝酒,而且千杯不倒。”
文冰涛给自己点燃了一根香烟,吐着一个个烟圈,似有意卖弄抽烟技术。李昊原瞅也不瞅,自顾自地吞云吐雾。两人都没有说话,似乎都在思考人生。
李昊原丢掉将尽的香烟,用脚踩灭,“你说人这辈子,是不是就像这香烟,点燃了,一闪一闪,等着熄灭,要不就是被人踩灭。”
文冰涛说:“所以啊,我们要做抽烟的人,而不是被人抽的烟。俗话说,我命由我不由天。你为什么不好好争取呢?”
李昊原鄙夷地看着文冰涛,“掌家了就是不一样,觉悟就是高。”
文冰涛笑骂李昊原:“去你妹的。”两人嬉闹了一阵。文冰涛停下来,问李昊原:“你才二十八岁,难道就打算这么过一辈子?其实,吴梦月还没有结婚。这两年来,有一些人追求过她,没有一个成功的。有一些想纠缠她的,都被我打发了。昊原,你难道真的忘记当初和她在一起的时光吗?”
李昊原沉默了。文冰涛拿出名片,在背后写下一串号码,递给李昊原,“这是吴梦月的电话。想明白了,就给她联系,约出来谈谈吧。对了,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李昊原接过名片,借着灯光,看了一眼,是记忆中那串熟悉的数字。十一个数字,像一条看不见的线,连接着曾经的他和她。如今,这串数字依旧,却不知道现在的人是否还如当初一样。
时间随着灯光蔓延,延伸到路的尽头,没有停下,直往前走。当街道消失,时间也不会改变行程,只是一心前行,走到未来,走到人们不知道的所在。
夜风吹不醒没有醉酒的人。人只有想要清醒,才能醒来。
在回去的路上,两人什么都没有说。一路走来,一路走回。同样的一条路,往返的心情截然不同。
李昊原是被文冰涛送到家的。他简单地冲过凉,坐在床头上,盯着电话,一动不动。没有开灯,黑暗中的座机像一个蛰伏待机的野兽,虎视眈眈。
一阵风来,窗帘摆动。月光偷偷地从缝隙里溜进屋里。倏忽风止,窗帘再次合上了窗户的大门,阻绝月光的偷窥。
月光无奈,调戏着窗外的树,在地上留下狰狞的阴影。
忽然电话铃声响起,李昊原心中一跳,待看清来电号码,急速的血流才缓慢起来。他疑惑地拿起电话。电话是文冰涛打来的,他告诉李昊原,明天要陪梅雪去医院孕检,让李昊原好好想想和吴梦月的事情。
李昊原听完,说了一句恭喜。文冰涛就挂断了电话。李昊原拿着话筒,内心挣扎着。他不知道要不要按下那一串熟悉的数字。挂壁上的钟不紧不慢地敲了九下。
夜里九点的郊区显得很安静。唯有昆虫不甘寂寞,蛐蛐在草丛里独奏。或有风来,树叶也活跃起来,发出一些伴奏。
李昊原想起吴梦月说过的一句话:“自尊常常将人拖着,把爱都走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