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天花板喊了一嗓子，米兰从床上跳起来，一步一跳的芭蕾舞步走到木轨边上，双手合十对着墙面沉默一分钟后，忘记扎头发就翻身打倒立。头发倒挂在地上，琢磨长发青年的样子，她忍不住笑了。我见过他，一定在哪里见过，或者在什么电影里，或者漫画里，见过。不着急，他可能不像我想的那样，那样陌生。如果，他像我想象的那样，他一定会注意到我，会走过来，告诉我秘密。他一定喜欢看电影，他可能，不喜欢吃零食。因为倒立，米兰自语出现了比以往更多的断句，可她语速变快了，说话有了吃面条的节奏感。
匆忙洗漱完，米兰绕着客厅墙壁漫步，有时低头，有时回头，有时抬头假装看天空，假装一个有经历的女人，走在一条熟悉的老街上，她知道一定会遇上熟人，如果有人认出了她，她。走到木马边上，她突然觉得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太幼稚了。可她还是骑在木马上，想象电台里的世界。她不想做任何事，静静等肚子饿，吃完饭就可以去榕树下继续写生。米兰决定提前把中饭吃了。
她比昨天提前一个小时来到榕树边上，一位老先生坐在她的位置，把玩一个老式黒木拐杖。趁老先生咳嗽的功夫，米兰坐到他旁边，扭过头看到老先生右耳廓边上，长着一团多余的肉瘤。
“这地方没有茶馆。”老先生冷不丁说了一句。
“这里人都很忙，年轻人都喝饮料。不过有凉茶。”米兰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在对自己说，出于礼貌回了一句。
“老家一出门就是茶馆，老街坊的早点铺子，准时开门，什么都不缺。”
“慢慢就习惯了。”
“我女儿也这么说。我刚从老家过来。老伴儿让我先来，说让我住习惯了再过来。她就是懒得给我做饭。”老先生抱怨了一句，“女儿早上出去，一整天不照面，家里养了一条狗，让我按时喂它，说给我解闷。我连自己都照顾不过来，还指望它给我解闷。她还特意给我买了一根拐杖，让我路上小心。这地方路太平了，根本用不上。”
一个戴头盔踩着滑轮鞋的青年闪过来，把两张广告单塞到老先生和米兰的怀里，扭头迅速离开现场。老先生看完广告单，折了两折塞到裤子右边的口袋，从发旧的西服衬里口袋李掏出一块古铜色怀表，大拇指掀开表盖，发现一声叮的清脆金属声。我就说这地方没多少老人，老先生说一句不经意的话，刻意踩了踩地上，又用拐杖敲了敲地面，跟着把拐杖往后甩在肩扛着走了。
米兰挪到老先生坐过的位置，转身抬头看树杈，想象树杈像是一座迷宫，树杈上挂着很多卷起来的树叶房子，树叶房子里住着一种奇怪的飞虫，同时搜索树杈间可能传达的神秘信息。没有任何收获，她在速写本上画一只大耳朵，在耳朵上画出和老先生一样的肉瘤，肉瘤变成一头小石狮子，从耳朵眼垂下来一条云梯，云梯上爬满藤蔓，写一行字，守住老伴儿的秘密。太阳出来了，米兰抬头看一眼路人，低头继续画长着翅膀的树，穿靴子的树，这中间她偶尔停住笔，仔细听有没有电台调频的电流声。
一位女人踩着高跟鞋冲着米兰走了过来。米兰觉得自己错过了要看清对方的最合适的时间，低头一直画画。女人没有坐下来，她在另外一头的护栏，突然开始哭鼻子。自己哭终归知道为什么，如果听到有人哭，米兰马上陷入无助且紧张的情绪中。调整呼吸后，她在速写本上画一位手捧鲜花等待约会的女人。女人电话响了，她对着电话说什么都别说了，我要离开这里，明天就走，我不知道，可能去云南，或者北京，反正我要离开，别再联系我了。女人说完电话，停顿了半晌，带上墨镜朝天桥的方向走了。米兰抬头目送对方离开，一直看着女人走进一条时光隧道。
“什么时候彻底变成了一个消费自己的人，消费自己的器官，消费可能出现的生理心里反应，消费突然冒出来的回忆。真叫人烦躁，一个鼻孔塞了三个月了，我一直想忘记这件事，每天睡醒睁开眼，第一个要面对的问题就是，我他妈一个鼻孔塞住了。马上，全身都不舒服，全身有管子的地方，都塞住了。连笑两声都婆婆妈妈的不连贯，空气飘满灰色颗粒，墙上、地板和屋顶疯长黑色的草，张牙舞爪四处爬。再闭上眼睛，几万条触角在脑子里晃，从头皮的毛孔里钻出来，缠住头发，拧成麻花。”神秘大叔抓一把乱糟糟的假发，又掏了掏耳朵，翻过一页书。
“苏英雄，好人。我可以证明。苏英雄走过很多地方，收集了很多人的签名。他向陌生人索要签名，交警，保安，小贩，放学的孩子。苏英雄喜欢吃茶叶蛋，喜欢穿黑色格子衬衣。刚认识苏英雄，他离婚不到两个月，他妻子喜欢上了另外一个男人，那家伙开一家大饭馆。苏英雄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他的妻子。包括一把仿真猎枪，和一辆陪伴他十多年浑身掉漆的山地自行车。”
“后来，苏英雄去了********大草原，养了一群马，和另外两个小伙子一起放马。他们在马屁股上涂上牛奶和西红柿酱，苏英雄骑在马背上，用一台老相机拍马群。晚上回到家，再挨个给马儿洗澡。据他说，他拍的不是马和马屁股能组成什么图案，而是捕捉某种秩序感。我倒也欣赏他那一套，可我真受不了什么******秩序感，任何玩意一旦有了秩序，你总能看到有些地方不对劲，就是那些不太对劲的地方，让全世界都失去了重心，全世界都变成了******网格，连空气也挤成了方块砖，真是要了命了。”
米兰适时又打了一个哈欠，她根本没有机会想清楚神秘大叔说的话，像一个完全不懂音律的人，听完一段复杂的旋律，没法重复哼唱一遍，很快就忘记了。而且大脑时不时会陷入迷乱的状态，夹杂着浓浓的倦意。好在神秘大叔偶尔奇怪的断句和语气，反而会让她恢复注意力。
长发青年没有出现，米兰突然很失落，低头看地上细碎的影子，像放在鼓面上的蜡笔碎屑，不规则的跳动。她猜想碎影子也许是阳光透过树杈投射在地上，可她马上否定了这个天真的想法。她挪了挪脚，踩了踩，碎影子跳到鞋面声。米兰准备用笔在速写本记录眼前的景象，笔尖接触到本子上，一动笔打滑了，她尝试了几次，根本不能控制运笔这种细微的运行轨迹。
“再想起苏英雄，在三十岁之前，他的内心世界太美好了，胃肠道纯洁的一塌糊涂，稍微沾点不干净的东西，就拉肚子。他在古玩城淘到一个老式放映机和几张老片子，跑到养老院给老人放电影。电影内容是一段古老的街头纪录片，人来人往，没人不说话，后来镜头一直跟着一群小孩在跑。老头老太太也不在乎究竟看到了什么，眯着眼睛看，照样吃饭聊天打扑克牌。两个月后，苏英雄尝试刻意放慢和加快放映速度，老头老太太原本不灵光的腿脚突然变灵活了，也有了胃口，也能睡个好觉。”神秘大叔换了一种姿势，抽了一把地球仪，翻看手掌和手背。
“可我讨厌电影。我受不了电影那种无处不在的幽灵视角。你准备要看清某个细节，比如一个什么花瓶，镜头马上换了。然后就总想着镜头后面站着到底是一群什么人，穿着什么衣服和鞋子，脸上挂什么表情，有没有结婚，是不是喜欢上了某个演员。有一类音乐，开始听的第一秒，一个光屁股的人，钻到耳朵眼里，朝着远处一路跑，在一公里外突然停下来。我开始拼命想象耳朵眼里到底有多远，在一公里远的地方，到底他妈发生了什么怪事。是不是那么一个没穿衣服的人，正在等着另外一群光屁股的人，并且告诉他，还有更多光着屁股的人，正在赶来。脑袋迟早会炸的。迟早的。”
几乎在米兰一眨眼的功夫，长发青年出现了，他靠着树站着，这次蓝丝巾缠在脖子上。米兰心跳加速，手攥紧拳头，在神秘大叔没说的间隙，她等着对方转过身，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期待对方能发现自己，并且作出一些表示交流的行为。长发青年只是呆呆站着，他似乎对这个奇妙的世界没有任何反应，又或者习以为常。米兰从紧张到兴奋，再到失落，甚至凭空产生了怨恨。她清楚的感受到正在发生变化的内心体验，那些思绪和树杈一样摆在眼前，可她不清楚那些体验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也没有办法和过往的经验对号，倒像是看漫画或者电影的感受。米兰忍不住又对青年招手，勉强挥两下手臂就酸了，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因为电台世界也充满不确定的惯性。
长发青年突然扭头朝米兰左侧的天空看，像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青年走到距离树根差不多两米多远的地方，弯腰看地上，像凝视一口水井中反射出的自己的样子，随后又转身抬头看树杈，全都保持一个固定姿势，没有任何附加的动作。随后靠着树坐着，米兰从长发青年模式化的呆滞状态中，读不到任何企图和暗示，她期望最合理的解释是他们都在等神秘大叔开口说话。
“我准备去见一个人，马路上到处都是不对称的地方，我要控制节奏，保持一种姿势，能看到路前面五十米的姿势。我不一定会迷路，一定会遇上那么一两个在哪儿见过的人，或者他们像谁。这件事最要命，因为我根本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我迟早会出现在一片海上，很多像木板一样的东西从海底浮出海面。海面上一点风都没有，我坐在渔船上，渔船有一条大鱼，反正是能吃的鱼。”
“后来，我看到一座小岛。天晓得岛上有什么，可我知道那就是我的生活。岛上一定有熟悉的东西，没见过的东西。一定还有多余的东西。想到多余的东西我就浑身不舒服。我蹲在岛上的一个鬼地方，想起一些人和事，有些人的名字忘了，这辈子都想不起来，有些人的名字则很容易想起来，样子记不清了。如果他们正好也想起了我的名字，我可不希望他们会记得住我的样子，最好把我忘得干干净净。我可不会留恋任何地方。我上上上辈子大概就是这幅德行。上上上辈子如果我是一名杀手，一个人走在沙漠里，不用找任何路口和出口，最终死在一块史前遗址的土楼前，我一点儿都不奇怪。”
神秘大叔口述的场景不断在米兰脑子里闪过，脚底的碎影子慢慢减少，她想着眼前的景象，神秘大叔的说话声，加上对面漫无目的的陌生长发青年，一切都存在一个统一完整的气氛中，彼此之间却没有任何关联。米兰忍不住喊一嗓子，哪怕出现一丝特别的波澜，她依旧失声了，喉音从嗓子眼憋出来，瞬间被吸走了。她突然变得焦躁不安，随即感觉一股无形的能量束缚着她的身体，像被关在一间狭小的柜子里。米兰又打出一个大哈欠，嘴角拉长变形，在她捂嘴结束打哈欠的时候，一辆汽车从大马路上加速开了过去。
米兰站起来差点儿晕过去，她重新坐回去，深呼吸几口气，才彻底清醒过来。她觉得像是徒步爬过了一座大山，。电台消失了，可她在电台里产生的浓浓的倦意并没有消失。米兰没有看到青年最后离开的样子，心情失落，决定去对面树下看看。
一如她预想的，对面树下什么都没有，树根边上有几根烟头和已经干了的狗粪便，树干上有人用红笔写着办证和电话号码，中间一根树杈上挂着一个风化的白色塑料袋，满身窟窿眼，等着一只已经丧失织网本能的变异蜘蛛落户。如果有人觉得这地方还有点特别，一定和后半夜路过这里时憋的一泡尿有关。米兰捡起一片树叶，用手摸了摸，指头上沾满了黑色油渍的灰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