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醒呆坐在床沿,米兰迷迷糊糊把睡衣塞进睡裤里,走到客厅墙边打倒立。去一趟超市,顺路剪头发,头发长了,日子也长了,少用吹风机,还可以再吃一点辣椒,心情再稍微好点,再好点。昨晚睡的晕乎乎的,我变懒了,说话都懒懒的,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米兰自语,呼吸两口气翻身下来,又坐到窗户上看楼下的路人。她琢磨出门后可能要路过的地方,一定要经过哪里,可能会停在哪里,转念又在回忆昨晚都干了些什么,今天会干什么和可能要干什么。她觉得每天都提前过了。
抬头盯着镜子里洗过的脸,眯着眼睛,又睁大眼睛,双手放在太阳穴位置,故意拉伸眼角。视线模糊产生眩晕感,米兰坚持两分钟,眼角流出了眼泪。她有近三年没有真实的哭过,她觉得有人抹掉了她哭鼻子的神经,有时候想起爸爸和妈妈会伤心,再想起姐姐,心情又好了。更多偷偷发生的和悲伤有关的情绪,都来自她对玩偶的想象。米兰相信有一种特别美好的随心所欲的哭,在一些她痴迷的漫画和电影中,约莫间接体会过这种情绪。
衣柜上挂着两个底部画着简单五官的纸袋,米兰对着衣柜镜子吹吸,看纸袋人因为面部收缩而扭曲出怪异的表情。情绪没有丝毫变化,她从衣柜翻出一件红色灯笼裤,手上裹着一条黑色毛巾,撅着屁股从大门边后退着擦地板。擦到木轨处,挠了挠鼻子,按着鼻尖,发出火车启动的声音,忍不住又笑了。擦完地,她用一台手掌大小的电风扇吹给玩偶吹风,吹掉一些湿气和灰尘,再用睫毛刷清洁他们的脸,最后用一把小木梳子,给有头发的玩偶梳理。这中间,她想好了中午要吃一碗剁椒鸡蛋面。
不厌其烦指着玩偶点名,米兰冷不丁打出一个喷嚏,全身剧烈抖动,屁股都离开了地板。米兰惊呆了,双手捂住脸和眼睛,她觉得从口腔喷出了一个浑身长满白色羽毛的气状半兽人,煽动翅膀悬浮在空气里,冷眼盯着她看。一个神奇的大喷嚏,从耳朵开出两朵大喇叭花,人都要飞起来了,米兰自语,这是出门的信号,我要出门了。
电梯里没有人,在十六楼走进来一位老婆婆,胸前绑着一件大牡丹花披肩,披肩里裹着吸奶嘴的小孩,已经睡着了。电梯往下降,小孩一阵抽搐,使劲吸吮两下奶嘴。小孩太小了,看上去才出生几个月,米兰看不出他的性别,约莫觉得是个男孩。电梯墙上换了新鲜蔬菜的广告,有黄瓜西红柿和卷心菜,米兰盯着切开一半的卷心菜,白色从中间往外过度成黄色和绿色,纹路结构像一棵树,也像一只蜘蛛。米兰从里到外数卷心菜有几层,数到第七层,眼睛花了,跟着听到火车行驶在铁轨上的声音。光线昏暗,电梯轿厢变成火车车厢链接的休息处,火车正穿过隧道,快速闪过的黄色指示灯光线,正对着米兰的车厢上,印刻出一张诡异的抽象脸谱。
恢复意识后米兰才发现自己蹲在地上。她慌忙站起来,吸了吸鼻涕握紧拳头。她在心里诧异,往常也会走神,今天却看到了特别的景象。让她回神的是小孩的哭声,小孩失控的哭,老婆婆摇晃上半身,嘴里嘟着哄小孩拉长的简单声调。电梯在四楼的会所停了,婆婆抱着小孩走出电梯,同时走进来一位女士和一条米黄色拉布拉多犬。米兰跟着拉布拉多犬走出公寓大堂,拉布拉多犬冲到一根平时插广告的花柱子边上嗅同类的标记,同时抓紧时间抬腿留下自己的标记,继续拉着主人往前冲。
半条街上有外贸服饰店、面馆、烤饼店、便利店和理发店,地产中介店裹在中间,他们客人最少,可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条街。一家正在装修的水果店,前身是一家家具店,米兰买过一把小塑料椅子和一把扇子。店铺上面是两栋高层住宅楼,有空调外置机从楼上掉下来过。米兰画过这条街的插画,所有店铺的招牌顶上是另外一条街,街上各式店的门口,倒挂着各种水果色的蝙蝠,她起名叫蝙蝠街,开店的全是她做的玩偶。有人在铺着六角花砖的路面上,用粉笔画两个穿短裤撅屁股模仿小孩撒尿的外星小灰人,其中一个扭头看身后的人。米兰低头绕过小灰人粉笔涂鸦,奔着理发店去了。
服务员领着米兰走到最靠里的洗头的房间,领班喊一嗓子欢迎,所有服务员一起喊HelloVenus。米兰躺在洗头床上,猜想维纳斯剪头发的样子。她是这里的常客,有固定的理发师,可她不知道为什么服务员齐声喊HelloVenus。
给米兰剪头发的是一位光头理发师,他对米兰说起过,他很早就秃顶了,所以他把聪明透顶的心思,全用在了打理下巴的胡子上。他今天的胡子染成了蓝色,外形是一块蓝色长方体,包着下巴,像藏着什么宝贝的礼物盒。理发师顺手在胡子上喷了点水,让胡子上挂满水珠,对镜子里的米兰说,很久没见你了。
理发师确定是不是剪到刚好可以扎起来为止,米兰点头示意。听着有节奏的剪刀咔嚓声,米兰看到镜子里靠左的斜对面,一位女士正在烫头发,她眼睛盯着手机,耳朵上挂很惹眼的复古大耳环。右边的斜对面,另外一位女士在吹头发,她对新发型不太满意,歪着头吹刘海,显得非常不情愿。
因为烫头发药水的缘故,米兰又打出一个喷嚏,整个人往前冲,她伸手扶住桌子,勉强坐稳。光头理发师停止手上的动作,递给她一块纸巾。米兰接过纸巾擦鼻子,冲着镜子对理发师笑,她很不好意思。光头理发师耍了耍剪刀,等着米兰恢复状态,继续剪头发。米兰又盯着斜对面正在烫头发的女士看,她想象对方头顶上一条一条的烫发器是某种生物触角,正在和她交换讯息。
女士放下手机,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看,米兰索性又盯着女士的大号耳环看。星形镂空的银质底座上,镶着一块椭圆绿松石,外形看上去就像一只蝉。绿松石闪出光晕,米兰也看走神了,剪刀声、吹风机声、怀旧音乐的喇叭声慢慢被过滤掉,一阵老鼠啃木箱子的刷刷声,沿着墙角窜过去。镜子里自己的脸向外扩张变形,头发一根一根飞走了,脸和上半身慢慢抽象成一团透明的白色雾气。
米兰触电似的抖身体,回过神看到理发师正在她头上晃剪刀。隔着围布,米兰狠掐大腿,对着理发师点头,表示一切正常,马上开始想象理发店里可能藏着一群喜欢吃头发的怪物。一声尖叫惊扰了所有人,隔着米兰三个座位,另外一位理发师正在给刚做完发型的女士吹头发,吹风机里窜出火苗,头发很快烧了起来。女士对着镜子大声喊,着火了,烧了,烧了。理发师情急之下,顺手抓过服务员手上的湿毛巾,包住女士的头。现场一阵骚动,经理走过来对女士表达歉意,说这绝对是个意外,店里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故,并称愿意补偿损失。女士对着镜子抓了抓烧焦的头发说,剪个短发,马上剪。光头理发师用小拇指挠了挠额头,扶正米兰的头,开始剪刘海。理发很快结束了,米兰递给理发师一个橡皮筋,理发师套在手腕上,给她扎了一个靠上的马尾辫,用手随意拍了拍,找到马尾辫最自然的状态。
米兰琢磨那些吃头发的怪物长什么样子,可能是蓝眼睛,像鸭子一样的嘴巴,一定有锋利的碎牙齿和一根细细的舌头,它们把头发吸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去,吐出一口黑色泡沫。对怪物的想象没有影响她的食欲,米兰走进便利店,买了一瓶绿茶,准备饭后喝。在她身前准备付账的小伙子,正在挑选收银台上的打火机,他啪啦啪啦试了好几个,试过的又试一次,最终选了一个红色的。他大胳膊刺着一艘海盗船,米兰倾斜身体,想看清刺青的全貌。小伙子转过身,冲着米兰眨一只右眼睛,眼神跨过斜刘海,带动右边脸部肌肉,出现极不对称的面部表情。米兰来不及避开,顺手拿起收银台边上的一盒口香糖,分散注意力。
有福面馆桌子不多,用深红色碗面和白色碗底的大瓷碗,黑色螺旋状筷子。为客人服务的姑娘头上扎白底兰花的小头巾,穿小绣花鞋,红色短衫后面印着大大的福字,有盘扣的短衫让她们看起来很丰满。米兰坐到靠窗户的位置,对着餐单给服务员姑娘指了指。面馆只有两个人,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背对着他,呼啦呼啦吸面条,腰间缠着一个鼓鼓的黑色腰包。米兰掏出速写本,瞄一眼面馆的空位置,给空位置添上很多气球人。她记着姐姐的话,如果不适应餐厅里有人看你吃东西的样子,就干脆看其他人怎么吃。
面馆厨房窗口的铃铛响了,服务员姑娘把一小碗剁椒鸡蛋面端到桌子上,还有两小碟泡菜。米兰捞起半透明的面条,随后又放回碗里,把碗口转到一个正好可以边吃面,又能看到面汤上漂浮的细碎香菜的角度。花十分钟吃完面条,米兰没有喝汤,她掏出纸巾擦完嘴,把桌子上滴下来的汤擦掉,再把碗、筷子和泡菜小碟子放整齐。离开餐馆前看着桌子上的餐具有序摆放,她感觉很好,也觉得那样可以减轻服务员的工作量。喝两口绿茶,坐着又等了三分钟,她打了一个结实的饱嗝。
从有福面馆一路往前走,穿过天桥就是超市。在靠近天桥斜对面的空地上,有一棵年长的大榕树,和附近那些最近十几年才诞生的建筑比起来,它成了唯一会呼吸的大家伙。一圈雕花砖把树根围成六边形,供人闲坐,边上立着一块刻着几行字的石碑,标注树种和长达两百七十年的树龄。大榕树挨着马路,那里空气不太好,周围还有芒果树和移植来的椰子树,有两棵树因为一个月前的台风断了几节树杈。榕树边上照旧坐着两位上年纪的人,太阳照不到他们,他们还是眯着眼睛,连着一个小时不挪地方。一个正在看报纸的年轻人,背着包,身边放着一瓶矿泉水,他错过了找工作最好的季节。米兰每次路过榕树,用手遮住额头和它打招呼,她偶尔也会坐在榕树下看路人,画插画。她看过树下有人吵架,有人拉胡琴唱戏,有人求婚,也有人把那儿当成露天旅馆睡大觉。
天桥上有一位看报纸的算命先生,他是天桥上的常客,端坐小马扎,戴一副吊着金边的圆框眼镜,地上铺着一个毯子,毯子上放着类似羊皮材质的一块招牌,上面画着太极图和算卦的字样。米兰绕过去算命先生,抬脖子看到超市门口的小广场上,几个年轻人在跳街舞,她加快步子走下天桥,眼看着舞蹈结束了,舞蹈队三名成员突然把一名保安抬起来,在空中晃了晃。保安自知被捉弄,把帽子扶正,继续保持职业保安的神态。米兰路过保安,发现他很年轻,脸上还残留婴儿肥。米兰错过了今天最想看到的一幕,她喜欢街头文化,可她并不是一个喜欢逛街的人。
从超市扶手电梯上来,在左手边推出一辆购物车,米兰刻意路过正对电梯口的海鱼专门处,她不爱吃鱼,不过她对海鱼的样子很好奇。一位穿旗袍的大妈,翻来覆去摆弄那些躺在冰池子里的海鱼,米兰看了两眼走开了。走过食品货架区,米兰拿走一排低糖豆奶,一包辣椒末,一袋盐,三桶泡面,另外一位大妈翻来覆去的找包装上的生产日期,几个中学生正在挑所有能吃的东西,他们准备去露营,商量如何在帐篷里安全取暖。这倒真是一个问题,米兰也跟着想了想。
在三楼文具专卖区买了两支铅笔、双面胶和便签纸,米兰一路逛过玩具柜,顺手把那些被小孩弄歪的玩具摆放整齐,又刻意走到家电专卖场,带上三D眼镜看电视里正在播放的金鱼。一条红色大金鱼吐出一串泡泡,米兰侧身歪了歪头,尝试看鱼缸的侧面,最里头的水草中露出一个小金鱼头,对着镜头看。米兰往后闪了闪,摘掉眼镜走了。米兰很想养两条金鱼,她画过一系列鱼缸的插画,鱼缸奇形怪状,面包型,椰子形,帽子形,鱼缸里有各式家具,两只小美人鱼在鱼缸里过公主一样的日子。
买完东西原路返回,在上天桥的台阶上,有人遇见熟人,她们停下来打招呼,说最近正忙着谈保险业务,毫不在意是不是挡住了路。米兰绕过去快走几步,跟在一对小学生身后。他们像是一对兄妹,男孩把印着飞行员的书包顶在头上,一手搭在小女孩的肩膀上说,我想吃饺子。女孩说我不喜欢吃。男孩说那你为什么喜欢吃混沌。女孩停顿几秒说,只是有一点喜欢,也不是很喜欢。男孩腾出手抓自己的脖子说,我昨晚抓了一只蟑螂,养在罐子里。女孩转过头说你怎么能养蟑螂,我讨厌蟑螂。男孩说那可不是一只普通的蟑螂,我妈讨厌动物,禁止我养任何小动物,可那只蟑螂不一样,抓它的时候,它不跑,反而会冲你跑来。我把蟑螂放在玻璃杯里,让它潜水,它屁股后面冒了一串泡泡,蟑螂竟然会放屁,太神奇了。米兰偷偷乐了,她注意到小女孩蓝白相间的校服上,在右肩膀处有人画了一个小人。
男孩突然停住,冷不丁踩掉小女孩的鞋,蒙头往前走。趁小女孩停下来半蹲穿好鞋,男孩又绕到女孩后面,从她头上跳了过去,跑了。小女孩没生气,踩鞋可能是他们的游戏,她系好鞋带,追上去一起跑。米兰突然很羡慕,她一直很希望有个哥哥。
路过半条街上的凉茶行,米兰打算顺道喝一杯。自从来到南方城市,她还没有喝过凉茶。一次性纸杯里凉茶和酱油一样,卖凉茶的大姐递给米兰一小包橙皮,米兰问是什么。大姐说凉茶很苦,喝完嚼点橙皮,就不那么苦了。米兰把橙皮送还给大姐,一口气把凉茶灌到嘴里,品了品才咽下去,笑着对大姐说再见。
凉茶行隔壁是一家烤饼专卖店,一名店员站在店门口,看着米兰离开的背影。店员叫何潇宁,他的同事包子从店里走出来,喝完一罐可乐,捏着可乐罐问何潇宁看什么。何潇宁没有回话,扭头回到店里,像往常一样呆坐在椅子上。烤饼店店主菲姐的老公每年都要去北极黄河科考站工作,出差前,她会给老公做一些特制的烤饼,尤其是手掌大小的圆形烤饼,她起名叫北极圈,店名也因此叫北极圈。米兰因为店名光顾过一次,她讨厌吃甜食,类似饼干、奶油蛋糕、月饼等,她都不喜欢。
米兰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公寓的天台。天台晾满了衣服,米兰走到护栏前,看见吴姐正在晾一件大床单,就走过去和她一起撑开大床单。年纪可以当米兰妈妈的吴姐面无表情,只说一句天气不错,提了提运动裤,收拾好衣架走了。米兰和吴姐是斜对门的邻居,她们经常会遇上,米兰微笑打招呼,吴姐每次只点头示意,没有太多交流的意愿。米兰反而对这种有距离感的关系很适应,她只希望有个人可以打招呼。扶着护栏,米兰垫脚跟看远处的高楼和马路,听风声和城市噪音混在一起,回想在电梯和理发店的经历,她以为藏在身体里的黑色精灵又开始捣乱,而且比以前更厉害,她要多画几幅插画来讨好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