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夏天有数场烟花,跟日本动画片里描绘的一样,男孩女孩们穿着传统的和服,严格意义上来说,夏日穿的是“浴袍”而非正式和服,成群结队去看烟花。放烟花的地址是东京的“彩虹桥”。人很多,小淼兄很热情,也非常善解人意,知道我的时差没调过来就没打扰我睡觉,等我一觉醒来,烟花两三朵,烟消人散了。我差点掐死他。“明年还有,你可以再来。”小淼兄很平静。“明年?明年还不知道在哪儿,地球那么大,来一次日本不容易啊,我可是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然后又在旅馆外徘徊了N个小时,才能看到烟花啊!”那些美味的章鱼丸子,可爱的捞金鱼游戏,宫崎骏老头动漫里的街道和场景,全都在我的梦里远去。人生有时候是这么遗憾,很普通的日子,很普通的一场活动,会因为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变得无比珍贵。有缘来到异地,错过了,也许就是一辈子,当地人习以为常,只有我这个异乡客才觉得新奇,错过了也就分外遗憾。小淼兄又问:“为什么会想到夏天来日本呢?三月最好,可以看樱花,十月可以看红叶,冬天还能去北海道看雪景,就夏天最没意思。”
“夏天有瓜吃。”
我才想到约翰的“油八里”瓜,问小淼,“你知道‘油八里’瓜吗?”
“没听过。”
“帮我找找,算是没及时叫醒我的补偿。”
“是你自己睡过头的。”
“你也有责任。”
他不免懊丧,“也怪我,好容易来一次日本,却让你错过了看烟花的机会。”
见他自责,我又突然扮起了坚强的好人,说:“错过一次不算什么,烟花年年有,明年你出机票请我飞日本不就行了?”
这是我在东京的第二个夜晚,去中餐馆吃了顿饭,错过了漂亮的烟花集市,没见着漫画里动人的美少年和美少女们。约翰的“油八里”也没找到,似乎没人听过这种瓜的品种,我不免怀疑起约翰,问他:“从哪儿听说‘油八里’的?”
他答:“网上。”
“此瓜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是最好吃的瓜。”
“价格几何?”
“100欧元左右一个。”
我几乎确定约翰是在跟我开玩笑,我吼道:“100欧元你在法国可以买N个好吃的蜜瓜,非得来日本找什么‘油八里’!”
“这瓜真的不一样,我打算在法国种植。”
“水土不一样,长出来也不好吃。”
“可以放温室里种。”
“你自己来找吧!”
我在东京的前三天生活都是日夜颠倒的,而我现在跟在一日本大叔后面逛京都,大叔一直往前走,向着一个坚定的目标,头也不回。他个子高,腿长,走得很快,我跟得很辛苦,他要带我去的地方说是很近,但我们已经走过了好几条街,太阳
很烈,仿佛是上海盛夏的阳光,落在皮肤上有炙烤的错觉。
“就快到了。”他回头,笑着,牙齿白森森的,几缕发丝遮不住脑中央裸露的皮肤。
我又想到在东京的第四天,我去了秋叶原的动漫街。一法国宅男要我帮他带一件印有某著名动漫人物的T恤衫,这样的衣服只能去秋叶原找。日本地少,所有能利用的空间都已利用,尤其是寸土寸金的东京。不论商场还是住宅,窄小的楼梯和过道成了日本建筑风格,T恤衫是在一栋矮小紧窄的建筑楼里找到的,天花板似乎比人高不了多少,外面的救火梯成了日常楼梯,而T恤衫摆成一排排,几十公分的过道只能通行一人。
我拿着T恤衫下楼时,碰到了一发传单的女孩。日本大街上发传单的人极其多,大多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发广告夹带试用品,我曾收过纸巾、零食等,最奇特的一次是用塑料纸包着的一口饭,“快来尝尝我们公司新出的大米!”
面前的这个女孩身着女仆装,正在发放“女仆咖啡屋”的广告。我鬼使神差地问起她“油八里”瓜,她理所当然地含糊其辞而又准确无比地向我推荐她的咖啡屋。她长得非常漂亮,又很有礼貌,仿佛拒绝她是罪过。“我们的咖啡屋就在楼上,欢迎光临!”我觉得既然来日本玩,就应该看看当地特色,“女仆咖啡屋”是响誉海外的日本特色,我决定上楼看看。楼道依旧很窄,电梯两头通,另一头打开直接是咖啡屋。屋内挤满了人,来自世界各地的旅客,什么肤色的都有。招待我的女孩脸圆圆的,弯着手扮起了猫咪,她忽叫:“呀!呀!”像念着口诀,又像幼儿园里小朋友跟着节拍拍手做游戏,她念完后,递给我菜单。我被这种突如其来的表演击中笑点,忽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非常不识抬举的笑声,笑声像是传染病,一下子蔓延了整个咖啡屋。那位姑娘红着脸走了,我随后也走了,结了几千日元的账。出电梯时,我看见一张广告:女仆咖啡屋招服务员,年龄限制十六岁以下。原来她们最大才十六岁,穿着极短的蓬蓬裙,弯腰伏身之间春光无限。东京的夏天很热,空间又小,小女孩们化着浓厚的妆奔波于个性各异的客人之间,赚钱可谓辛苦。“女仆咖啡屋”我不会再去第二次。
东京五日很快过去,和世界上所有的大城市一样,人们像蝼蚁一样忙碌,谁都不曾注意过谁,回首之间的一瞥也很快淹没在茫茫人海之中,转眼又被新的眼神替代。我坐上新干线,离开这座燥热的城市,来到京都。
我像是从一座钢筋林立的工地来到了一片清新竹林里。京都是安静的,连火车站都那么安静。地面瓷砖是艺术品,从旅客的脚下一直蔓延到市中心。我订的旅馆是“元奈古”,日本传统旅舍,睡榻榻米的那种。旅舍位于古京都中心,我下了汽车,迷失在十字路口。蜿蜒的山路和木制小屋层层叠叠铺开,仿佛小津安二郎的电影画面,人们安静、精致地生活着,就这样过了百年、千年。
我问了很多人,都是来京都游玩的旅客,不知道元奈古的地址。迷茫之际,路的尽头出现一位和服姑娘,打着伞,踩着碎步走过来。她很年轻,仿佛遇上什么喜事,脚步那么俏皮,她见到我,微微俯身招呼,擦肩而过。
她一定是位京都姑娘。
我转身向她打听元奈古,她知道这家旅舍,无奈言语不通,我听不懂。她想了想,让我跟着她走,她带我去这家旅舍。木屐在山路上哒哒作响,她个子不高,走路又稳又快,她带我到门口,又向我鞠躬致意,转身离去。
这时,约翰又给我发信息:找到“油八里”了吗?
我回他:没找到“油八里”,我给你带其他的瓜吧。
他回:我只要“油八里”。
我说:那我在京都给你找找看。
旅舍的管理人员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头,一位女招待员叫寿子,说着流利的英语。我问她:“不会是等到下午三点才能入住吧?”
寿子笑说:“不会,随时欢迎入住,我们不会麻烦顾客。”
京都的第一个夜晚,我躺在榻榻米床上,夜色是位温柔的姑娘,她陪着我,细语无声。月光游移着,敞开的纸窗一角,天空的高度都不一样,窗口无竹叶声声,无蝉,无风,不热,不静。多么美好的景致,令我想到旧时外婆家。
约翰又发来信息:“油八里”。他固执得无药可救。
我问过寿子,寿子说她知道日本有个地方叫“油八里”,很小的地方,并不出名,连普通日本人都未必知道,但她没听过什么“油八里”瓜。
在我决定将约翰的无理取闹扔到脑后时,我在京都的一个小饭店里遇到一位知道“油八里”瓜的日本老头。我闲逛京都,时值正午,觉得肚饿,决定四处找食。我看到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各种咖喱饭”。顺着这牌子上楼,又七弯八拐,找到一扇门,敲门,进来,才找到小饭馆。饭馆的老板是位六十来岁的老头,竟然会说法语。他是法国酒的爱好者,墙上贴满各种红酒香槟的标牌,连橡木塞子都用来做装饰品,整个饭馆的设计是巴黎咖啡馆的风格,很小,只有两张桌子。他是老板,也是厨师,做的咖喱饭非常好吃。
我跟他聊了几句,他说:“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啊。”他的眼神承载着回忆。
我们又聊了几句,我问起“油八里”瓜,本以为绝望的话题,他忽然说:“这我知道,油八里产的瓜么,法国人爱这个。”
“太好了,您知道哪里有卖?”
“大商场里一般都有,不过不便宜。”
我又问哪个商场有卖,他转身跟旁边一位顾客嘀咕去了。我才发现小饭店的另一个角落里还有位食客,四五十岁大叔的模样,秃了半个脑袋,即使坐着,也能看出个子很高,长手长脚的。他那样坐着,我却想到了我的邻居大叔,也是高个子,头发半谢的中年人。
老板对我说:“他知道哪里有卖这种瓜,他是地道的京都人,让他带你去吧。从巴黎那么远的地方来,挺辛苦的。”
或许是言语不通,大叔不知道怎么跟我沟通,只做了手势让我跟他走。我跟在他身后,他很高,一米九是有的,不怎么说话,就这么让我跟着他,偶尔回头看我跟丢了没。京都的中午阳光强烈,我跟着一个陌生的高个子男人,往京都第一大商场走去。
京都的商场跟上海的有些相像,卖蔬菜瓜果的要么是顶层,要么是地下室。日本的水果都很大个,一个个包装精致,仿佛是蜡做的模型,完美得不像话。大叔跟卖水果的人用日语交流几句,没等我反应过来,他挥挥手,让我跟着他出商场。他的意思是:这个商场没有,我们去下一家看看。
就这样又去了一家大商场,大叔跟售货员叽里咕噜说了几句,看样子这家也没有,他转而离去。
京都的市中心有四五家大商场,前两家都没有,大叔比我还来劲,找不到偏更要找,非要找到这瓜不可。在我们向第三家走去时,我已经累得不行了,我多想说:“大叔,算了,我要回去了。”可他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长腿生风,向下一家走去。他答应过饭馆老板,一定要帮我找到“油八里”瓜,除非整个京都都没有。我非常感谢他,但我有点后悔。如果连续三家商场都没有,第四家极有可能也找不到,可大叔似乎要把整个京都都翻过来才肯罢休。
第四家商场,我们坐电梯到七层,卖水果的是个年轻人,他跟我可以交流,他说:“前两天还有的,现在没了。”
我简直绝望,为什么前两天还有,等我来了就没了呢?他说:“因为过季了啊。”他接着说:“油八里这种瓜的旺季是六月,但现在是八月,找不到了。”
为了满足好奇心,我又问:“这瓜很有名吗?”
他说:“这瓜很一般,还没有北海道产的蜜瓜好吃,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一定要油八里产的瓜,而且还那么贵。我个人觉得这瓜不值这么多钱。”
我非常好奇,“那它为什么那么贵?”
“可能在国外比较有名吧,我们对这瓜实在不感兴趣。”
末了,大叔还向我道歉,说没能帮我找到“油八里”瓜,真是过意不去。他向我鞠了一躬,整个光亮的脑袋对着我。
其实是我麻烦他了。
我从东京找到京都,最终没找着“油八里”瓜,心里竟然有几分幸运之感。在这个商业社会,产品总是经过策划才出产的,比如日本的“油八里”瓜,比如法国某个牌子的红酒,它们在本地不怎么出名,却被远在万里之外的异乡人捧为至宝,甘愿花上几倍于真实价值的钱去购买。人们看中的往往不是它的真实面貌,而是虚无的名气。
我对约翰说:“这瓜其实在日本没多少人知道,它还不如其他地方产的蜜瓜好吃,为什么执着于它?花一百欧元买一个瓜,很不值。”约翰不屑一顾,反驳道:“你们中国人还花上万欧元买一瓶酒,而这酒对我们来说根本算不上上品,其实好酒花一百来块就能买到。”
我无话可说。
几天后,我从大阪的机场起飞,飞往巴黎。到达巴黎戴高乐机场后,我推着行李出机场,约翰在外面接我。我忽然意识到,戴高乐机场的行李推车异常之高,比日本东京机场的推车高了足有二十公分,推着行李时,姿势不一样,心情也随之改变。我见过无数蜂拥而来的国人,在巴黎老佛爷商场抢着名牌包,或者在东京各商场买着名牌电器化妆品,甚至在各个机场,有着用中文标签标明价格的各种奢侈品,闪闪发亮,显出高高在上的姿势。这都不是生活,生活本身是温和的,应该由人去主宰它,不是让它来主宰我们的欲望。距离是产生美的最佳条件,也是“欺瞒”的最佳条件。无论在哪个国家,普通百姓的生活都是小日子,我们不会由物品来彰显生活品质,品质并不能通过几件奢侈品来表现。如果内心足够自信,不需要任何价格昂贵的商品,对欲求反而有所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