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有很多从未告诉过柴子辛的事——尽管他们朝夕相处,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对彼此日程表的掌握程度精确到以分钟计。
比如说,她三次模考的成绩距离C大历年最低的分数线都仍有一段距离,用轻松笑容搪塞了父母和路易,发榜前一天夜里她自己其实心慌焦躁得整宿未能入睡,大半夜的披了衣服出门去沿城河跑了一大圈。
比如说,为了将毕业大片的最终定稿剪到满意的程度,她反反复复地修改工程文件,独自在机房通宵并不慎被门卫大叔反锁进了楼梯间,又冷又饿地蹲在瓷砖地面上独自等到天亮。
比如说,仰慕已久的那位教授到N市开研讨会时终于答应见面,她赶了最早班的火车出发、乘最夜班的火车返回,遥距上千公里的P市和N市她一天之内走了个来回,只为当面和教授说声抱歉,她放弃了一直以来的梦想。
为恋爱而有所牺牲,这其实是多么愚蠢的事情。但,是不是所有人做这件蠢事时都会油然生出一种英雄般的豪情、并为这份豪情冲昏了头脑呢?
玛丽终究不是真正的超级玛丽,不是吃了蘑菇就能变大,不是吃朵花就能发射子弹,不是一颗星星降落在身上就能无所畏惧——就像柴子辛,终究也不是那个愚蠢的、成天被绑架的碧琪公主。
拯救了碧琪公主十七次的矮个子水管工大叔累不累呢?
玛丽不知道。
她只知道,但凡柴子辛朝她回一次头、给她一个眼神,她就有勇气继续跟上去、抓紧这份沉默无望的暗恋——但是没有。柴子辛一次也没有回过头。
他们作为导演助理实习的片场在P市西三环。工作时间还算规律,每晚八点前大抵都能收工。剧组租下常驻的酒店出门右拐一公里,体育馆背面有个露天的篮球公园,柴子辛常在片场收工后独自过去打球。P市八月的夜晚很凉爽,玛丽偶然散步路过那座篮球公园,站在高高的看台上俯视苍白探照灯下一身晶亮汗水的柴子辛,良久转身想要离开。恰巧柴子辛抬了抬头,目光一错便看到场边的她,先是露出点诧异的神色,眉头不露痕迹地皱了下又迅速松开,然后走到场边来仰起头道:“怎么来这儿了?”
玛丽笑笑说“散步经过”,但连她自己听着都觉得这像借口。
柴子辛“哦”了声,似是不疑有他:“我再打一会儿。唔,你想等一等吗?我们一起回酒店?”
玛丽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好。”
从篮球公园回到剧组驻扎的酒店,要绕过体育馆、横穿过体育馆后方一片茂密的阔叶林。月光如积水空明,却被叶片裁剪出锐利的形状。玛丽落在柴子辛后头半步,犹如过往数年的每一次那样,一路上片刻也难耐沉默似的絮絮叨叨。而对她这些无关紧要、鸡毛蒜皮的废话,柴子辛嘴角带点笑意地听着,偶尔“嗯”地应一声,似是无比耐心宽容。
“跟你说哦,其实那一次——”
玛丽的话头在这里戛然而止。
她陡然停下了脚步。
而柴子辛浑然未觉,继续向前走着。
三十米,五十米,八十米。
一百米。两百米。
玛丽暗暗数着他的脚步,直到柴子辛的身影走出林子、远到只剩下红绿灯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他走了很远很远,也没有发现身后原本跟着的人早已不知丢在了哪里。
就是这样了吧!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玛丽站在原地,酸涩的感觉一下子涌上眼眶。
柴子辛是个无可挑剔的搭档,但他对自己始终没有恋爱的感情,这怪不得任何人。因为没有恋爱的感情,所以相处时的态度终究是理智多过情感。在生命中的某一段路上可以融洽地同行,但到了必要的分岔路口,他也能洒脱地摆摆手,给予一个“一路顺风”的祝福,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向另一个岔道。
就是这样了。
他的目光朝向的是更遥远的方向,他的双眼是因炫目的梦想才闪闪发亮。
与她无关。
超级玛丽一路披荆斩棘地去救不属于他的碧琪公主,吃过多少苦头死过多少次,都哼唱着欢快的音乐从未流过一滴眼泪。
可她只是个普通的玛丽而已。
“我放弃你了。”
玛丽望着柴子辛几乎要融化在路边灯光里的那个背影,轻声说。
好像有什么潮湿的东西干涸在了酸痛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