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中年男人演绎浪子回头金不换。于烟波的父亲从广州归来,包下了一方水塘养鳖。即使远远地,也能见冷峭少女面上有了笑的影子。李岳从前羡慕过于烟波,觉得她父亲这样有趣,年纪渐长,却渐渐明白一个没有责任感的父亲,对子女是怎样一种灾难。
镇上的租书店还没有倒闭,厚厚的一本又一本武侠故事被翻得发毛、卷边。他读着江湖儿女一笑泯恩仇、挥剑斩情丝的故事,心中郁郁。
在一篇篇的故事里,他始终没能弄懂,自己和于烟波之间的这点不愉快,到底算不算得大不了的阻碍。
课间休息的时候,他会从她们班前的走廊经过。一遍遍,状若无意地用目光追逐她。她有时候趴在课桌上睡觉,有时候在和同桌说话,然而更多时候,她托腮看着前方,目光透过眼前有形的一切,似是看到了远方。
在一个中午,李岳转过走廊,差点撞上一个急匆匆的女生,那女生清瘦冷峭,面色清冷,是于烟波,李岳脸红尴尬:“对不起。”于烟波说一句:“没关系。”继续往前走。
李岳目光追着她的背影,郑重说:“我为我爸爸向你道歉。”他希望可以从这里开始。
于烟波回头,茫然地看着他,好像早就忘记了他。
“是我啊。”
于烟波的目光这样陌生。李岳懊恼地抓抓头发:“算了。”
李岳要到后来才知道,于烟波有轻微的脸盲症。要让她记住,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有点痛恨她这样目中无人。但有时候,他又为此有些庆幸。否则,2005年的那个冬天,他不能这样光明正大去找她。
那时候,李岳读高三,于烟波在杭城念大二。
燥热难耐的天气之后,连续几天的大暴雨,水位上涨,新闻里都是划盆出游的画面,于家的水塘也遭了殃,一场大水冲走了塘里的甲鱼,也冲走了浪子的梦想。
大雨过后,一切归零。包鱼塘、买鱼苗的钱都是借来的,有人上门讨债。于烟波的父亲拍了胸脯保证会还,暂时平息了风波。但到了春节前,有心人发现,已经好几天不曾见他,他突然消失在天涯。
追债的人坐在他家的客厅里不肯走。邻居窃窃私语。于烟波风尘仆仆地拖着箱子从学校回来过寒假,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李岳在对面同学家窗口往这边望,替她着急难堪。他想象着,若是自己身处这样尴尬的境地,会怎么办?百千思虑,却没有一个办法可以摆脱窘境。
他看到她母亲躲在屋里哭泣,骂着狠心的男人,追债的人却毫无动容之色。人人都有生活要过。
“欠债不还,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借钱给你们。你们不让我好过,自己也别想好过。”一个面色狠戾的中年男人,操起一条凳子,就开始砸东西。其他人被这么一激,也动起手来。
“都给我住手。”一声竭尽全力的吼声。
于烟波走到母亲面前,搂住她。
“砸什么砸,我们运道不好,甲鱼都跑了。但我爸欠的钱,都会还给你们。”
她顿一顿:“五年,十年,十五年,一定还给你们。”
场面一时被她镇住,那三四个人面面相觑,又似乎不太相信一个刚成年少女做出的保证。
少女神威凛凛,看着他们:“欠了多少,立个字据,绝不少你们的。”
其实欠得也并不是什么天文数字,只是他们这样的家庭,父亲一走,收入不多,债主们怕他赖了不还。
那些人一个个上来立了字据,散了。
他在楼上看着她,知道这样的事情,没有自己掺合的分。看到她嘭地关上门,一直到傍晚时分,才拎着个环保袋,推开门来,像是出去买菜。她眼眶红红,想来哭过。
过了两天,他才在菜场拦她:“我听说你成绩很好,能不能请你帮我补习。我明年高考。想考一本。”
“我有事。”
“补习费会按照家教的钱给你。是一小时五十块吧?补八天,一天五个小时。”不等她答应,就把一摞纸币塞给他,是两千块钱。是他存的压岁钱,钱不多,但他希望能够救个急。
于烟波抬起头来看他,眼中波光渺渺,她迟疑地看他一会儿,把钱放入环保袋。
“明天开始你来我家,早上八点到十一点,下午一点到三点。”
她总是这样专注,说了补课,便做足了功课给李岳补课,第一天先考察,然后便是恶补,分析,训斥。她站在桌前,像讲课多年的资深老师,他坐在桌下,心不在焉。
八天。八天时间一晃而过。她在街上再遇见他,仍然似看见陌生人。
李岳心里发凉。
如若明知无望,便能不爱,该是多么让人如释重负的事。
他跟她始终不曾相交。大概也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