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烟波。她的名字叫作于烟波。他在暗夜里、在梦里、在清醒时,念过很多次她的名字,却从来没有当面唤过哪怕一次。山色空蒙,烟波几许,那么美的名字,那么倔的人。
他们在同一个小镇长大。
十二岁的时候,李岳非常讨厌那个叫作于烟波的女生。她年年考第一,是高悬众生之上的一把利刃,爱念叨的父母们在无意中反复用它割伤自己的孩子。十几岁的时候,讨厌一个人,大概一个理由就足够。他觉得厌烦,烦这个名字被人一次又一次提起。烦自己总是和这个名字被同时提起,被加上几声虚伪廉价的唏嘘。
他听到别人这样点评自己:“成绩差有什么关系,家里堆着金山,坐着吃都吃不完。”仿佛他的人生早就注定。
李岳家就是大家常说的暴发户。也许是运气好,也许是父亲真的有些经商的天分,九十年代,他家开一家羊毛衫厂,规模日渐扩大,竟然渐渐也成了本地的有钱人家。
都说初见惊心动魄,他在记忆里反复追溯,却找不到枝蔓。在学校、工厂或者镇上很多地方,他都应该见过她,但都只有模糊暗淡的影子。他记忆里的初相见,是在一家台球室。
是六月的傍晚时分,天边一朵火烧云,临湖的空地上,歪斜地摆着几张颜色暧昧的台球桌,旁边就是一家小饭馆,小龙虾的味道香得人食指大动。
于烟波出现时,李岳正在和一个中年男人打台球。
男人穿着花衬衫,牛仔裤,技术很好,但也挺爱吹牛,满嘴跑火车。李岳一杆进洞,他吹一声口哨,神采飞扬似少年。李岳连进了三个球,第四个在洞口轻轻一晃悠,又停住了。
“爸,妈妈让我喊你回家。”一个细细瘦瘦的小女孩突兀地打断男人的牛皮。
男人也不生气,反倒笑眯眯地说:“哎,烟波啊,来来来,赢了这一局。”
“哦。”小女孩走过来,接过男人手中的推杆,扫一眼那些凌乱的彩球,她俯身,架杆,推。漂亮!纯色的一号球利落地撞进了袋中。
一开始只有李岳带着点看笑话的心思看着这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打球,渐渐地边上的少年都围拢过来,目光齐齐盯着小小一方桌面。
然后是二号,三号,四号……一直到黑八。黑色的球黑云一般滚过去,微偏,重重撞到李岳停在洞口的那个球,李岳的心在那一刻绞紧,仿佛自己并不是与她对抗这一局的人,而成了她的铁杆粉丝,他见得黑八在洞口打个转,滚了进去,竟松了口气。一局已了。
喧哗的街市里,这一块小小的地方,一片寂静。“厉害!”有人回过味来。
即使现在想来,李岳仍觉得,于烟波把这一局球打出了荡气回肠、惊心动魄的味道。
她专注如斯,让李岳觉得,只要她乐意,什么事情都能做到完美。
夕阳下,她瘦弱的身影被拖出一个巨大的影子,在静默中自有力量。李岳咀嚼着这个名字,“烟波”,突然发现,她原来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尽管只是在这一个瞬间而已。
他开始有意无意打听她的事。她的爸爸,也就是那个中年男人,是个浪子,浪子的意思,通常意味着他无拘无束。他钓鱼、打鸟、上山打猎,一切有意思的好玩的事,他都会去做。他有点羡慕她,觉得她的父亲是这样有趣的人。
而她妈妈,就在他家的羊毛衫厂上班,负责看管仓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