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已经驶入湖口镇,花袭龙同娄惜换了下座位。快到家了,他一踩油门,时速70公里向前冲去。
娄惜系好安全带,牢牢地抓紧窗户上方的拉手,她很理解花袭龙的心情,默不作声地看着前面的道路,以便出现什么危险好及时提醒他。
跑了大概有三十分钟,前方一出独门大院跃入眼帘。院内一棵嶙峋古怪的榕树,黑漆漆的枝叶遮掩了大半个院子,章鱼抓一样向四周伸出阴森的枝杈,一部分越过围墙伸到院外的马路旁,枝杈间垂下缕缕细丝,仿佛长出万千触角。
院内七间瓦房三面合围,当中三间房屋稍高,面南背北,东西走向;两边南北方向各有两间,整个建筑灰墙黛瓦,显得十分苍然。院子的大门口停着两辆警察,娄惜明白,花袭龙到家了。
花袭龙猛然刹了车,整个车身向前一倾,他顺势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甚至来不及关门就直奔院内。娄惜紧跟其后,这个院落她很熟悉,这是她第二次到访。
花袭龙绕过翠竹遮挡的砖雕屏风,看见两个警察正在榕树下的石凳上休息,一男一女。
男的大约四十来岁,头发稀疏,大腹便便,看警衔应该有一定的级别。他对腰围的增长已失去控制,这一圈超标的周长反让他显得更稳重,一点都掩饰不了他矫健的动作。他的眼睛像拉开间距的鼻孔——小,异常黑暗,鼻孔则像两个长满野草的阴暗山洞。虽然他对个人卫生很讲究,这满孔的鼻毛却故意让他难堪——即使他和他的同事都不会为此产生什么可辩解的异议。他的皮肤很黑,满脸的络腮胡茬就像在本已老旧的宣纸上泼了墨一样——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古朴许多。下巴上那颗淡淡的黑痣提醒他做事要像伟人,即使它长的位置和伟人相反,这种万里挑一的标志注定他这一生必定会有所作为——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那女警员个头小巧,约么二十四五岁,和娄惜的年纪不多大,很拘谨,大概刚入职不久。
两个警察一见来人,立刻起身走了过来。
那个男警察上前施了个礼,问道:“请问你是花袭龙先生吗?”
“我是。”花袭龙红着眼。
“我是胡警司,之前的电话是我打给你的,很抱歉。这是你伯父的电话,我们已经查过所有的电话记录和短信,并登记了所有的号码。我们就是从这里查到你的号码的。”他说着把一个老人机递给花袭龙,“但这个电话我们要留作证据,还是先到室内看看再说吧。”
胡警司很有礼貌,但花袭龙从内心讲,他并不喜欢他。
娄惜跟着花袭龙和两位警察进入客厅。
一进门,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人直挺挺地坐在案桌后面的太师椅内。
胡警司发的照片可能是拍的角度不对,花袭龙一直以为是半躺着。
老人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两眼直视大门,仿佛期盼着什么。他的嘴上、脸上、胡子上、脖子上都沾满了鲜血,他前面的案桌上铺着一张宣纸,被鲜血淋得通红,一旁砚台、笔架、毛笔、镇尺丝毫不乱,唯独宣纸的左下角少了一块。
花袭龙两眼通红,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他没哭出声,内心更多的是仇恨。他轻轻拭去眼泪,然后平息了一下呼吸,打算摸清这个案发现场,哪怕是地挖三尺也要将仇人楸出来。
“现场你们动过没有?”花御龙问那个警官。
“都照过相取过证了,就等你回来签个字我们好将你伯父的遗体运走,我们要做深入检查。”
花御龙很清楚,警方所说的“深入检查”极有可能指的是解剖尸检。伯父真要是被带走,那就失了发现凶手线索的最佳机会,而剩下的事都归了警方,他是没有资格参与寻找凶手的,所以他必须拖延一下时间,好好寻查一下再说。
娄惜读懂了花袭龙的想法,她走到胡警司的面前,轻声地说:“胡警司,他们伯侄如同父子,现在亲人突然去世,肯定很受打击,心情需要调整,给他点时间好多陪陪老人。”
“嗯,好。你是?”胡警司若有所思地追问她。
娄惜很警觉,她必须编织一个恰当的角色,否则自己也要被置身事外。
“啊……我?我是龙哥的未婚妻。”说着她打开网盘,找出他们一年前的合影。“你看,去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合影”
胡警司一看便放松了警惕。“那你看着他点,别因为难过再犯啥傻事。”
“嗯,您放心吧。”
胡警司向那个年轻女警员一挥手,两个走出院子上了警车就聊了起来。
娄惜陪着花袭龙在室内仔细地寻查。
这处宅院一共七间房屋,北边左中右共三间,每间有四十来平方,是正房,院内左右两边各有两间侧方,分别是厨房、洗漱间、储物间、客房。
花袭龙的伯父就死在正房中间的客厅内。
客厅正墙壁挂的是一副《老子骑牛图》,两边各有一副对联:未许田文轻策马,愿逢老子再骑牛。由于年代久远,这幅字画颜色有些发黄。字画的正下方是一条长案几,案几正中一尊两尺来高的神像,不像玉皇大帝,不是三清尊神,也非四御尊神,花袭龙从来没关注过是什么神仙,他不感兴趣,甚至曾经很反感。神像前面是一个仿制宣德炉和两盘水果,果盘里装的分别是橘子和苹果,老人求的是吉利和平安,而这一切似乎并没应验。
他仔细地查看室内的每一个角落,生怕错过任何细节,他在客厅一无所获,随后又走到两边的侧室,一侧是他伯父的卧室,另一侧是自己的,只是十多年来很少回家,他的卧室也就几乎没住过。伯父的房间整齐依然,所有的摆设和他每次回来见到的都一样,就连柜子里的书籍摆放的次序也不曾变化,唯一不同的是多出的几本书一股脑全摆在床头边。
花袭龙又来到自己的卧室,卧室里被褥、枕头整整齐齐地,整个房间一尘不染。他坐到床上,软软的,被褥还散发出阳光照晒过的味道,虽然是夏季,但这种结构的房屋,室内显得特别阴凉,那种暖暖的感觉让他格外的伤心,他知道伯父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自己,时刻将卧室收拾的妥妥帖帖,就等着自己的归来。
可是,花袭龙两年来从没有回来过,但这一切……
花袭龙痛如刀割,他甚至不忍再待下去,后悔自己竟然如此任性,都要奔四十的人了还跟老人赌气,不但没能尽一下孝道,连他的安危都没能照顾到。
想着,花御龙的眼泪又出来了,他急忙擦干,生怕一旁的娄惜看到。
花御龙站了起来,很想好好看一看伯父。他走出卧室,慢慢地朝尚在微笑中的伯父走去,不知道这种微笑要多坚强才能流露出来,也许是久久的期盼才支持他临终前那颗强大的内心。
他走到伯父的身旁,弯下腰,想吻一下伯父那副久经沧桑的脸庞。
突然,他看见伯父的耳朵里有一团白白的东西,警觉地向门外看了一眼,只看到两个警察在大门口聊得正嗨。花袭龙这才放心,小声地喊了一声:“娄惜……到这边……”
娄惜听到花御龙低沉的叫喊,她猜测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不做声,轻轻地走了过来。
“你看……”花袭龙指着伯父的耳朵让娄惜看。
娄惜弯腰一看,果然有东西,是个小纸团。“我去拿镊子,你盯好,别让警察发现。”
娄惜点了点头,警觉地注视着门外。
不一会,花袭龙取来一把镊子,他轻轻地插进伯父的耳朵,小心地将那个纸团夹了出来,很轻柔,生怕弄疼了伯父,也怕夹烂了这个小纸团。
花袭龙轻轻打开纸团,上面露出一个红色小字:疼。是他伯父的字迹,而且是使用鲜血写的,他对伯父的笔迹很熟悉,尤其是他的蝇头小楷。
小的时候伯父总是让他练习书法,为此没少受罚。书法是花袭龙几乎唯一没让伯父失望的地方。花袭龙的伯父在古汉字研究方面造诣颇深,书法、字画自成一体,就是这样一个怪癖的老头,却有一个特殊的身份,他一直是苏州大学的专家,并且授予终身名誉教授。
显然,花袭龙深受伯父的影响,他喜欢古汉语,在汉字起源研究上嫡传了伯父的成就。中学时期已经显示出浓厚的兴趣,而且表现得相当优秀,他的书法在省内乃至全国都获过奖,他的楷书、行书、隶书、篆书也都堪称一绝,SZ市曾经为他和他伯父开办过一场书法展。跟着伯父学习刻章让他对甲骨文、小篆方面的研究受益颇深。
有一次,一个文物专家请他的伯父识别一个汉代石碑上的四个篆字:參前倚衡。花袭龙居然在他伯父没认出之前已脱口而出。
这四个字出自《论语?卫灵公》: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於前也,在舆则见其倚於衡也,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
意思指言行要讲究忠信笃敬,站着就仿佛看见“忠信笃敬”四字展现于眼前,乘车就好像看见这几个字在车辕的横木上。
事后他才知道,伯父根本就没认出来。伯父很高兴,由于他的才华让伯父避免了一次尴尬。
也就是这一年,刚刚十五岁的他创造了另一个轰动——他参加了高考。他的高考作文完全用小篆书写,最初作文被判做零分,后来引起媒体关注,大肆报道之后惊动了北大考古系的一些专家,阅卷组特别设置专家组重新评估他了的作文,最终又给了满分,而且他被北大历史系被破格录取。
这一结果让他的伯父高兴坏了,伯父基于自己的喜好,一直要求花袭龙去读历史。可是,这个叛逆的少年偷偷地报考了理工科的信息工程,而且被第一批军事类院校提前录取。从此他与伯父的矛盾就成了冷战时期的美苏关系。
花袭龙盯着这个小字,他不解其意,但看得出是宣纸,他把这一片纸铺平,然后比对了一下桌面上的那张带有缺角的宣纸,缺口正好对的上,但明显还是少一块。
娄惜立刻转到左边,她低头一看,这边的耳朵里也有一个小纸团,只是塞得太深,如果不特意去看还真难以发现。娄惜指了指他伯父的右耳。花袭龙立刻意会到意思,缺的那块宣纸应该在伯父的右耳当中。
花袭龙同样又轻轻夹出右耳的纸团,铺平来看,依然是一个工整的红色小字:好。他接着把这片纸也铺平放在那个缺口,正好,整个宣纸完整无缺。
两个字组合到一块是“好疼”。花袭龙和娄惜不约而同地抬起头,两人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意。
他们两正疑惑,突然听到外面驶来一辆车,到了大门口时那辆车熄火停了下来。
花袭龙急忙将两个纸团收起来装进口袋,然后用指头竖在嘴唇上示意娄惜保密,娄惜会意地点了点头。
紧接着,院内走进来四个人,除了胡警司和他的女助手,又来了两个年轻的男警员。
胡警司上前对花袭龙说:“花先生,也差不多了,我们需要你签个字,然后就将你伯父的尸体先运回警局。水晶棺拉来了,你放心,我们会妥善保管的。”
花袭龙明白,这是刑事案件,他没权利单独处理伯父的尸体,除非案子侦破完毕而且结了案。这也许是和伯父最后一次见面,他点了点头,缓缓地接过胡警司递来的一张刑侦单据,在他手指指到的地方工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胡警司收起那张纸,然后对着新来的两个警员说:“可以啦,把水晶棺抬进来吧。”
就这样,花袭龙和娄惜看着伯父的尸体被轻轻地抬起来,裹上白色被单,缓缓地放到水晶棺中,然后盖子被紧紧盖上。
对于警察来说,现场的一起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