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练兵、天天较艺，军中的日子很简单，却又过得飞快，一个夏天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
立秋刚过，溽暑尚未褪尽，定襄方向和右北平方向同时传来了快马急报：匈奴单于伊稚斜和左贤王分兵两路，共计数万骑，同时进袭定襄和右北平两郡，杀掠了一千余人，抢夺牛羊上万头。
匈奴主力来得疾去得快，不到一天的时间就完成了杀戮和抢掠，随即迅速地退去，而且一直退向了漠北。
这就是今年以来匈奴人的新策略。他们的右部已经基本没有实力了，局面也很被动，因此伊稚斜接纳了赵信的计策：匈奴另外两部的主力应该常居大漠以北，引诱汉军北上来攻，汉军未必能渡过大漠，即使能过来也一定是疲惫不堪，那时他们就可以以逸待劳、一举将汉军歼而灭之了。
当然了，这只是匈奴人的算盘，对汉军来说，经过前几年的漠南之战，以及去年的河西之战之后，早已有了大规模骑兵部队深入匈奴腹地作战的经验，你以为我们不敢随意渡过大漠，难道我们就不去了？刘彻、卫青、霍去病，他们三人早已反复地推演过，早就确定了深入漠北、寻歼匈奴主力的作战方针。
不仅如此，他们还已经确定了由卫霍分别统率两路大军、分进合击的作战策略，甚至连具体的行军路线也在密切的规划之中了！当然这些属于极高层的军事机密，一般人除了知道漠北之战正在筹备，对一切细节都是无从得知的。
这天到了饭点，李敢兴致勃勃地去往餐厅。今天轮到的科目是射固定靶，最近这个固定靶也提高了难度，那就是在草人的胸前再挂上一枚半两钱，谁若能一箭射中这枚铜钱，用餐时就可以与骠骑将军同席而坐。
不论是擅长用弓的还是擅长用弩的，军中的射箭好手们，谁不愿得到与骠骑将军同席用餐的机会？然而这射中半两钱却着实有些难度，就连李敢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好在他今天颇为用心，十二箭里总算射成两箭，周围早已是彩声雷动。
李敢进到餐厅一看，只见霍去病身边还一个人都没有，心中不禁暗自得意，打个招呼便坐了下来。不一会儿，又有一个屯长来到了这一席，这个屯长名叫韩德，是这个饭厅的常客，也是跟随李敢多年的部下，所以李敢见了他先是连搂带抱地互相祝贺了一番，接着就亲热无忌地谈笑了起来。
霍去病却没有怎么搭理韩德，只是微微地点了下头，算是示了个意。韩德当然也不敢主动搭话，地位悬殊，他根本不知道骠骑将军认不认得自己，生怕开口讨了没趣。其实霍去病不是不认得韩德，他的记性极好，只要是这个饭厅里来过的人，他都是认得的，而且来过三次的他都是知道名字的，他只是从来不爱闲扯而已，而且也做不到像李敢那样和自己的手下勾肩搭背、亲密无间。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生得颇为俊秀的年轻士兵也坐到了这一席上。
这位新过来的年轻射手显得有点激动，不知道该怎么跟自己崇拜的骠骑将军说话，而李敢则马上跟这个新人随和地攀谈了起来，原来这个士兵名叫赵充国，这是第二次进这个饭厅，坐到首席上则是第一次。
李敢立刻夸奖道：“才来了两次就能命中铜钱，小兄弟你进步好快！”
赵充国的脸上挂着腼腆而好看的笑容，李敢又亲切地问道：“看你这么年轻，应该还不到二十岁吧？从军多久了？哪里人？骑射是从小练的吗？”
赵充国很快便镇定了下来，不紧不慢地含笑答话：“十七岁了，陇西上邽人，从小就喜欢骑射，今年春天刚从的军。”这显然是个爱笑的年轻人，就连霍去病也留意到他的笑容非常明亮好看。
“噢，陇西人，咱们是同乡嘛！”李敢拍了拍赵充国的肩膀，关系一下子就拉近了。其实无论对方说是哪里人，他都有办法跟人家拉近距离的。
李敢一边张罗着饭桌上的谈话，一边游目四望，只见二十来个校尉们基本上都到齐了，不禁笑道：“天天公开较射，骠骑将军这个办法还真是一箭双雕！既是鼓励全军奋力争先，也是倒逼军官们提高水平。”
霍去病笑了笑没有接话，韩德则频频点头，并向赵充国解释道：“军官们毕竟都是老行伍了，射个箭再比不过手下，当真丢不起这个人哪！每天都有公开比试，若是不想每天丢人，就只能自己加紧练习喽！”
赵充国微笑道：“明白了。另一方面，您们这些军官都练得这么刻苦，我们这些大兵还能喊苦喊累吗？”
韩德和李敢都大笑起来。霍去病则欣赏地看了一眼赵充国，觉得这个年轻士兵不是一般人，一则是他镇定得非常快，再则是他态度和缓亲密，说话辞意却毫不含糊，想来在这好看的笑容之下，一定有着一颗闪耀着锋芒的内心。
校尉们就算都到齐了，人数也是很有限的，此刻的餐厅中，更多的是屯长、队长这样的普通军官，以及赵充国这样的大头兵们。按照骠骑将军的老规矩，来此吃烤肉的都是凭本事来的，不讲军阶高低，无论军官还是大兵，一律平等而坐，因此人数虽然很多，但都是混杂在一起，并没有繁琐的行礼那一套。
随着进入饭厅的人越来越多，李敢很快发现，今天的情形似乎颇为不同，饭厅中一下子多出了二十来个人！
凝神打量片刻，他已经看明白了，今天多出来的这些人不是别人，正是匈奴人！只见他们虽然身着汉军的装束，但无论容貌还是举止一看就不一样，而且因为初来乍到，他们的神情里都多少透着些拘束不安。
李敢知道，今天是五千匈奴骑兵正式编入霍去病麾下的第一天，骠骑将军让他们一同参加较射，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自从起用这些匈奴人的决定作出之后，军需部门做了不少准备工作，如今他们终于远道而来了。只是，虽说这件事情总体上非常振奋汉军的军心，但是如此大规模地使用匈奴兵将，汉军的宿将们还是普遍地觉得不太靠谱，就连李敢也感到无法完全地理解，尽管他已是最经常接触骠骑将军的人了。
不理解归不理解，这并不会让李敢吃惊，真正让他感到吃惊的是，一共五千匈奴人，十二射十一中的好手竟然有二十多个！这个比例比汉军高了一倍还多。
其实不但李敢感到吃惊，今天在场的汉军军官又有哪个不是暗自心惊？骠骑将军所部已经是汉军的精英，今天竟然被匈奴人比了下去，人人心里都挺不是滋味的。
此时忽然听得霍去病发话了：“复陆支、伊即靬，你们两个今天射中了铜钱没有？”
两个粗壮魁梧的匈奴人走了过来，“回骠骑将军，射中了。”这两人一看都是彪悍勇猛之人，在周围汉军咄咄的目光盯视下，他们都有些浑身不自在，但面对骠骑将军还是站得笔直。
霍去病说道：“很好，按我们的规矩，射中铜钱的就坐我这一席。”于是两个人便坐了下来。
李敢知道这两人都是降过来的匈奴小王，复陆支原来是河西匈奴的因淳王，伊即靬原来是河西匈奴的楼王，他只是没有料到这两个人竟然都能射中铜钱，有心问问他们都射中了几箭，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
霍去病却先开口介绍道：“你们俩认识这位李敢校尉么？李广将军的公子。”
两个匈奴小王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惊讶仰慕的表情，“原来是飞将军的儿子！”
“飞将军”正是匈奴人对李广的美称。归降了一年多，这两个匈奴小王的汉话其实说得都还可以了，只是口音比较生硬一些。然而他们毕竟还不会用汉语说恭维话，两个人都是一副景仰之情无从表达的样子，坐在旁边的韩德见状，便忍不住帮他们说道：“李校尉是将门虎子、家学渊源、资质出众、自幼苦练……”
刚说到这里就被李敢笑着打断了：“什么自幼苦练？还不是让家父打出来的！只要一箭射偏，屁股马上就开花了！我敢不练吗？”
同席诸人都大笑起来，整个餐厅里的众人听到了，也都是哈哈大笑。霍去病赞赏地看了李敢一眼，经过他这么一插科打诨，刚才还有些微妙的气氛马上就好多了，李敢确实得他家门真传，很懂得在军中的为人之道。
众人说笑了一会儿，烤肉已经端上来了，大家纷纷举箸，而两个匈奴人则是直接用手抓起来吃。李敢默默观察了一会儿，问道：“两位在汉军里没有什么不适应吧？”
复陆支回答道：“别的都挺好，就是感觉扎营有些麻烦，连茅坑怎么挖都有要求！”
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匈奴人幕天席地的习惯了，而汉军自然要讲究得多。于是李敢耐心地向两个匈奴人解释起来，自古兵法里都有很多关于如何扎营的论述，即使对于厕所也有专门强调，当然骑兵部队随打随走，还可以从简一些，但总要远离水源吧？要远离粮草吧？要注意防疫吧？若是守御部队，那么要注意的事项就更多了。
霍去病听着李敢娓娓而谈，心中也是暗自感叹：“像是陇西李氏这样的世家，的确也有颇多可取之处。就说李敢吧，尽管自身算不上多么聪明，但是为人做事都颇有章法，显然是因为受过很好的调教，家族里有传承确实大不一样啊……”
此时正好谈到了李广将军射虎的传奇事迹，这个故事在大汉这边是老幼皆知，没想到竟连匈奴人也都听说过！只是复陆支他们还不清楚细节，便请求李敢好好地讲一讲。
这种请求李敢自然不会推辞，便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家父大半辈子的太守生涯，无论在哪里，只要听说有老虎，一定是要亲自去猎的，每每总是箭无虚发。有一次是在右北平，一头猛虎趁他不防，已经腾空向他扑来！而家父竟然在那一瞬间放出一箭，正中那虎的心窝！还有一次也是在右北平，父亲把草丛中的一块大石误认成老虎，当时冷不防吓了一跳，急切中放出一箭，没想到箭镞竟然没入了大石之中！”
讲到这里两个匈奴人已是听呆了，在场的所有汉人，连霍去病在内都是赞叹不已，连称真是不可思议，其实这个故事他们都是从小就听过的，只不过今天是听当事人的儿子亲口讲述，更加兴致盎然而已。
复陆支问道：“有没有可能是那块石头比较软？”
李敢摇头道：“当时家父也以为是跟石头的质地有关，但是后来他对着那块石头又放了几箭，却怎么都插不进去了！”
韩德忙对两个匈奴人解释道：“应该说，李将军是在危急之中爆发了不可思议的神力！”
复陆支和伊即靬都是连连点头，“对对，了不起，了不起，这样的人真是从未有过！”
李敢不免暗自心想匈奴人真是见识短少，呵呵一笑说道：“倒也不是前所未有，如此力大善射之人历史上也出过，春秋时期的神箭手养由基你们听说过吗？‘百步穿杨’典出此人，‘射石饮羽’也是典出此人。”
韩德又详加解释，两个匈奴人好容易弄明白了“百步穿杨”和“射石饮羽”的意思，复陆支不由得挑起大拇指赞叹道：“‘百步穿杨’就够厉害了，‘射石饮羽’简直是不可想象！”
伊即靬的汉话说得不如复陆支利索，但也在一旁磕磕巴巴地赞叹道：“原来这就叫‘射石饮羽’，真是太了不起了！啊呀，我真想知道‘射石饮羽’到底是什么感觉啊！”
在场的全都是好手，听到这话全都被勾起了兴头，饭也顾不上吃了，纷纷鼓噪起来，就连霍去病也一时兴起，把筷子向案上一放，“好，咱们这就去找找‘射石饮羽’的感觉！”
众人一拥而出，早有人寻来了最硬的强弓，那几位素以力气大而著名的勇士，比如霍去病的亲兵赵永等人，这会儿都是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瞄着不远处一块大石头，争先恐后地找起“感觉”来了。只见他们一个个地挽开硬弓，一箭箭地轮番射去，但见坚硬的箭镞在大石上撞出了星星火花，却哪有一支能真的插入石中？
霍去病很清楚自己的实力，虽然也难免时常幻想一下拥有超级神力的感觉，但毕竟只是幻想而已。包括这些最硬的强弓，上阵时他也是不用的，因为张起来太费劲了，无法保证连射的速度和准头。不单是他不用，别人也都不用，只有李广那种人是例外，人家乃是天生神力，不管多硬的弓随便用。
当李敢挽起弓来的时候，众人一时间安静了下来，毕竟大家都对飞将军的儿子有所期待。李敢选择的是一张最硬的三百斤强弓，只见他运气张臂，拉成满月，“嘣”地一箭射出，只听得大石上“当”的一声巨响，却是箭杆折断、白羽乱飞，依然不曾射入石中。
看来“射石饮羽”这种事情，不试一下总是不能服气，一旦试过，也就都服气了。此外也可以看出，若是就论单兵能力的话，今日汉军的诸位勇士，包括霍去病和李敢在内，还真是谁都比不上盛年之时的李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