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霍去病对桑弘羊本人并没有意见,甚至他们两个还是有些老交情的,因为有一两年他们是天天见面的。
桑弘羊出身于洛阳商人之家,从小就是个神童,十三岁时就以心算而闻名于远近,因此被天子特简为侍中。之后的将近二十年里,他虽然在天子身边,但并不是太受重视,直到最近才由于独特的经济主张开始受到重用。他比霍去病年长十来岁,性格也并不相投,他们之所以有交情,完全是因为他们是书友和棋友。
所谓书友,就是这两个人都有侍中的身份,也都充分利用了身在未央宫的便利条件,不时地到天禄阁和石渠阁去翻书,他们经常在那里碰面,久而久之也就有了一分交情。当然他们免不了也会翻翻前朝档案什么的,满足一下好奇心嘛,无可厚非,主要还是读正经书的。在诸子百家之中,桑弘羊格外留意的是管仲与商鞅的学问,也就是经济与行政,而霍去病对此并不感兴趣,至于他那些兵家的东西,桑弘羊也不感兴趣,所以他们之间的讨论并不多。
至于棋友,则是因为这两个人都是属于脑力极度富余的类型,所以在宫里当值没事的时候,他们俩经常会对弈一局。一个是经济奇才,一个是军事奇才,对弈应该胜负几何?大体上,桑弘羊计算缜密无懈可击,霍去病棋风犀利灵活敏锐,两个人胜负参半,其他人则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时至今日,桑弘羊的经济主张引起了许多争议,他不仅因为“商人之子”的出身而受到非议,更是作为一个“言利之臣”而被正统之士猛烈抨击,几乎可以说是身处漩涡之中。术业有专攻,霍去病觉得自己判断不了那些经济政策的是非对错,但是他信得过桑弘羊这个人,还是愿意为其说句话的。
于是他对卫青说道:“舅父,我不懂桑弘羊的那套学问,但我觉得他是适合去解决财政问题的。”
“哦……”卫青问道:“何以见得呢?”
霍去病道:“桑弘羊这个人,一般人只知道他推崇管仲的经济之道,只知道他精于计算,或者最多还知道他忠心耿耿,但我却还知道,此人有很强的大局观!这是从下棋看出来的。而且,精于计算的人能做到这条,尤为难能可贵。”
卫青沉思着点了点头,又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桑弘羊也不容易啊,现在天天比你还忙!然而就算他们的办法管用,也要到明年才能全面推出。上个月山东(崤山以东)水灾,一下子就是几十万灾民,附近郡国的粮仓全部出空了尚且不够,还要向民间借钱借粮。有些灾民的耕地已经被水冲毁,下一步准备把他们安置到北部几个边郡去,各种费用算下来,财政上的压力就更大了……为此圣上已经减衣减膳,皇后也在缩减内宫的开支……”
霍去病默默地听着这些,他知道舅父通常是不会跟自己谈这些的,圣上和舅父都希望自己专心备战,不愿意让自己为后面的这些困难而操心,可是今年财政困难的情况人人都知道,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他正在准备的,是一场倾全国之力进行的战争,他这个为将者又怎么可能没有压力呢?至于舅父身上的压力,就更可想而知了。
他在心中盘算了一下,决定把自己多日以来的思考现在说出来,便道:“舅父,我正在考虑的是,把河西匈奴的降兵降将用起来。”
卫青闻言勒住了马,沉吟了片刻,深深地看过来,“你觉得能用吗?”
河西匈奴归附已经大半年了,部众都安置在五属国中,这其中自然有不少能征惯战之辈。汉军中原来也是用过匈奴降人的,但是自从赵信降而复叛,能不能用匈奴人这个问题已经变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赵信原来是匈奴的小王,本名阿胡儿,曾与匈奴上一个大单于军臣单于结仇,因此主动降汉,被封为翕侯。之所以用“翕”字,可能是取此字有“聚合和顺”之意吧。然而他却没有一直“和顺”下去,三年前战败,又降回了匈奴,现已娶大单于伊稚斜之姊为妻,被封为自次王,深受伊稚斜的器重。赵信毕竟在汉军待过,相当了解情况,他的降而复叛,给汉军造成了重大的损失和威胁,如今匈奴主力长居漠北,据说这个策略正是他向伊稚斜献上的。
所以,这几年汉军一直没敢再用匈奴降人,而如今霍去病之所以还要考虑起用他们,出发点也很简单:若是能大批地起用匈奴人来打仗,则无论对内对外,意义都将是非常巨大的!不但有军事上和经济上的意义,而且更具有十足的政治意义,必将极大地振奋军心民心。
可是,匈奴人到底能不能用呢?这个问题他已经考虑了很久,他觉得能用。
因为这几年来,他天天琢磨的就是匈奴人,对他们的民族性格越来越了解了,也越来越理解了华夏圣人为何会格外重视“夷夏之辨”。匈奴虽然是个草原民族,但也有自己的文明传统,若无文明怎有立国的基础?只不过基础与基础之间,却是大有不同的,并非都像华夏的文明基础这样是万世之基。匈奴人的文明传统,就是崇尚强力而非道德。用史书里的话说,就是“苟利所在,不知礼义”、“贵壮健,贱老弱”,如果你对他们亲善友好,他们却会对你出尔反尔,“约之则费赂而见欺”。这个民族发源于塞北,从先天体质上就未得天地中和之气,世世代代又不曾有过一位圣哲教化,野蛮是他们必然的走向。
所以,此刻面对舅父的问题,霍去病回答道:“舅父,匈奴人的特点是,虽然不服理,但是特别服打!你只要狠狠地打服了他,他就从心里真的怕你,就能老老实实听你的指挥。所以我认为,匈奴降兵应该可以为我所用。”
他特别在这个“我”字上加重了语气,卫青已经心领神会了,河西匈奴,正是被霍去病实实在在地打服了的!所以他确实可以用,当然了,其他人还是不能用。
又沉吟了一会儿,卫青下定了决心,郑重地开口说道:“五属国最精锐的骑兵,大约有五千骑,就把他们调过来编到你的麾下吧!你要一切小心!”
霍去病也是神情端肃,郑重地行礼领命。如此大规模地使用匈奴降兵,在汉军中是开创了先河,干系如此之大,他怎敢不小心呢!
定下了这件事,舅甥之间的气氛终于放松了一些,卫青一边示意自己的随从们跟上来,一边随意地问道:“你很久没跟桑弘羊下棋了吧?”
霍去病摇摇头,露出了笑容,“从军之后,就再没时间下棋了!”
卫青也笑了,就算外甥有时间,他周围也都是些粗糙的军人,那些人最多玩玩象棋,谁能有那个雅兴陪着他下围棋?
只听外甥长叹一声:“唉,好几年没有练手,我都担心再也下不过桑弘羊了!”
卫青则笑着催马,留下最后一句话安慰外甥,“你担心什么?看桑弘羊这个架势,他也没工夫下棋了!”
目送着大将军一行驰马离去,霍去病在心中整理了一下今天与舅父讨论的诸多内容,默默盘算着各项事务的轻重缓急,举目一看,只见辕门两旁四根立柱的西侧已经被太阳晒得闪闪发亮,不觉已是开饭时间了。
饭厅就在议事厅的后面,此刻里面已经是人头攒动,因为霍去病这边一直还是那个老规矩:每天上午都有较射,用弓箭射六十丈外的草人,或者用弩箭射一百丈外的草人,无论将校还是大兵,只要成绩够好,就可以到骠骑将军的小灶这里来吃御厨烤肉。
每天的烤肉大餐,李敢几乎是固定的一位,虽说现在标准已经提高到了十二箭十一中,不过对他来说十二箭全中也不在话下,所以自从调到了骠骑军这边,几个月里他已经胖了好几斤。过去他一向秉承父亲李广的传统,注重与部下同甘共苦,只吃大灶决不另开小灶,但是霍去病这里的小灶不是凭军阶来吃、而是凭本事来吃的,他当然吃得心安理得。
天天供应百十个人吃烤肉,相当于一天吃掉十来只羊,按理说来也是花销不菲,一直都是从霍去病的私账开销。霍去病从不过问自己的私账,但也知道这是自己最大的一笔花销,好在自己的家眷少,又没有营造府园之类的大宗花费,所以负担起来还是很轻松的。至于他的部下,在他们看来骠骑将军反正是万户侯嘛,几头羊又吃不穷他,总之大家抱着一种吃大户的心理,每个人都吃得理直气壮。
随着人数越来越多,为了增加挑战性自然要不断提出新的玩法,比如他们现在不是每天都射固定靶了,而是今天射固定靶、明天射移动靶。所谓射移动靶,也是训练中的一项科目,方法是在地上掘出长沟,有人躲在沟里举着草人奔跑移动,既可以比试固定箭数内能射中多少目标,也可以比试能连续射中多少个目标。
李敢虽然在打仗上服了霍去病,但是在射艺这些具体技能上,他并没有甘拜下风。现在天天都在一起,相处得越来越放松,所以他也时不常地会提出挑战,要求比试一下。这种挑战本来就是军中常情,而霍去病更是来者不拒,不管是李敢还是别人,只要有人挑战,他一定就会应战。说到底这种事符合他的心性,他是真心喜欢比试的,除了喜欢赢的感觉,也蛮享受对抗时的那种刺激。
其实他早已不可能每次都赢,别忘了现在他的周围可是全军的高手!而且每个人都以赢下骠骑将军为荣。赵破奴就曾经跟他开过一次玩笑:“你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拼命想要赢你吗?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你的封号偏偏是‘冠军侯’呢?这个‘勇冠三军’可是圣上亲口所许,所以谁要是赢下了你,就意味着他比‘勇冠三军’的人还要厉害!呵呵,那滋味跟赢别的人相比,可是大不一样啊!”
霍去病很理解大家的心情,尤其是李敢,可以说处心积虑地就是想要赢自己一局。说起来李敢也是个狠角色,为了取胜也真是想尽了招数,比如前几天,他居然专门在天下大雨的时候发出了比试邀请!
那天大雨如注,他们两个连同围观者都被浇成了落汤鸡,最后霍去病一口气连续射中了二十七个移动目标,险胜了李敢的二十五个。
比试结束后,霍去病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一边真心诚意地说道:“承让了,今天我发挥得好点,真实水平没有这么高。”
李敢也是全身湿透、满脸滴水,略带遗憾地笑着说道:“其实我也超水平发挥了,今天的成绩我还是很满意的!好,我认罚,球呢?”
旁边立刻有人递过来一个蹴鞠用的皮球。这是他们惩罚输家的办法,就是把一个皮球放在地上,谁若是输了,就得用头把这个球拱到二十步之外的两根竖竿之间。这个有点促狭的主意正是李敢提出的,霍去病对待比试的习惯一向是奖励赢家而不惩罚输家,但是人家既然提出来了,他也就很痛快地接受了,大不了就是在地下多爬几步呗,这没有什么放不下面子的。
那天在瓢泼大雨中,李敢并没有怎样狼狈,三下两下就把皮球拱到了地方。其实,这个动作霍去病也可以同样娴熟地完成,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也已经输过很多次了,早都练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