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里,武刚车的战法算是初现雏型了,但是还很不完善,所以霍去病忙得不可开交,除了偶尔被召回长安参加朝议,他没有一天离开过军营。
即使回长安面圣,他也是事毕即走,基本上都不进内宫给姨母请安。除了忙,其实他也是在刻意减少进入内宫的次数,因为害怕碰到公主表妹。不过很长时间以来,他每次到皇后这里,确实都只见到了太子表弟,这令他不由得暗自觉得:“莫非姨母与我有了什么默契不成……”
今天朝议之后,他正打算赶紧出宫,却被圣上直接喊住了,“去病,你下午就在宫里待着吧,你好长时间没有陪陪太子他们了。”
刘彻一直很愿意霍去病多跟皇子们接触,在他看来,霍去病身上的那种男儿气概是最为明显的,对于皇子们是个好的熏陶。皇家子弟们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最容易欠缺的就是男儿气概,这是让他这个父皇隐隐担忧的。
既然圣上发了话,霍去病只得从驾。此刻已是午后,日光正烈,不过椒房殿外树影婆娑,花香阵阵,别有一股幽凉之意,院落里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太子和他的三个弟弟正在一起玩耍。
太子刘据今年已经八岁了,生得温文俊秀,当霍去病向他见礼时,他略有些腼腆地稳稳站着,礼数刚毕,就快步走了过来,搂住对方的腰亲热地喊道:“表哥!你为什么总是没空啊!”
卫皇后也从殿里跟出来,看着太子笑道:“这孩子,老是念叨他的表哥!据儿,你昨天不是还说,想让表哥给你举高高吗?”
“是吗?”霍去病低头问道,刘据向殿内看了一眼他的父皇,转过脸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好!咱们好久没这么玩了,让表哥试试你又重了多少?”霍去病也来了兴致,拦腰抱起太子,就像举石锁一样,一下子把他高举过头顶,忽地一下放了下来,忽地一下又抛了上去,然后又在即将落地时把他接住,然后又一下子抛了上去。
刘据不断地尖叫和大笑着,开心极了,这是他最爱玩的游戏,可是除了这个表哥,没有别人能同他这么玩,可不是嘛,换了别人谁敢把一国储君这么扔来扔去的。
“表哥,我长重了吗?”太子一边笑得快喘不上气来,一边还没忘了问这个。
“长重了!我一搭手就掂出来了,这个石锁又大了一号!”
不过霍去病话虽是这么说,他心里却自有一番掂量:“这个表弟,在八岁的男孩子中,确实不能算是沉实的啊!象他这种身体底子,长大了只怕是上不得战场的。”
细想想这也正常,皇后在生太子之前,已经连续生了三个孩子,到第四胎时母体元气已经不足,孩子的身体上难免就要吃些亏了。
此时另外三个皇子看见这边玩得热闹,也都凑了过来,眼中露出羡慕之色。刘据看到弟弟们都在眼巴巴地看着,尽管自己还没有玩够,却是赶紧喊道:“表哥,放我下来!”
霍去病放下刘据,向另外三位殿下见礼,只听刘据说道:“弟弟们是不是也想玩?你们先玩吧。”
二皇子刘闳很有礼貌地跟霍去病打了个招呼。他今年七岁,生母是王夫人,王夫人来自赵地,出身寒微,身后并没有庞大的家族势力,但自古赵地美女颜色甲于天下,她正是宫中最美的女人,兼之舞技精湛,近几年圣驾身边属她最为得宠,母爱者子抱,所以刘闳也一向深得父皇的欢心。
霍去病好久没有见到刘闳了,印象里他是个爱生病的孩子,今天见面只打量了一眼,就已经看出来这个孩子的身体是越发娇弱了。七岁的男孩子,眉眼比女孩子还要秀美,但却脸面苍白,不带一丝血色,细胳膊细腿,两眼之间能看到细细的青筋,牙齿也有些发黑。
他把刘闳抱了起来,只觉得轻飘飘的,就跟抱着个四五岁的孩子似的,完全不像是个七岁的男孩。他不由得暗暗摇了摇头,心中说道:“既见其子,必知其母。虽然不怎么了解王夫人,但是从她儿子的状况就能猜到,她再怎么得宠,说到底还是以色事人,大关节上还是不明白啊!”
确实,出身寒微而后天富贵的人往往有这个问题,那就是自幼没有深厚的家教传承,虽然幸运地获得了富贵,却不知如何在富贵中养好自己的孩子,一般总是娇宠太过。王夫人的这个儿子就是娇养太过了,岂止娇养太过,已经可以说是养坏了!象他这种体格,将来别说上战场了,能不能活到成年都是问题。
果然刘闳刚刚被抛了没有几下,就大声喊着要下来,被放下地后,只见他大口地喘着气,苍白的小脸上也泛起了一片不正常的红晕。霍去病微微摇头,又看向另外两个皇子。
三皇子刘旦和四皇子刘胥,一个七岁,一个五岁,同是李姬所出。尽管李姬多年来一直被圣上故意压着位份,生了二子一女都没有得到晋位,但是她到底出身于武将世家,身体底子是很不错的,她的这两个儿子,生养得都是颇为壮健。
霍去病首先抱起了刘旦,略一掂分量,这孩子颇为沉重,比大他一岁多的太子还沉了十来斤。被抛起来之后,刘旦一边大笑,一边大叫大嚷:“抛高些!再高些!”一连玩了好久,还赖在上面不肯下来。
太子心疼自己的表哥,在旁边着急地嚷道:“快点下来吧!表哥都要累了!”可是刘旦还是不肯下来,霍去病只得猛一下将他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吓得这孩子惨叫一声,才顺势将他接住,稳稳地放在地下。
放下刘旦的那一瞬间,霍去病的手无意间搭上了他的肩背,却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再摸了一把更是心中一凛,“这孩子的筋肉是怎么回事?怎么已经这么硬了呢?”
他仔细一打量,果然看出这孩子的站姿略有些不太直立,头部稍微有点前倾,颈肩处稍微有些隆起,只是不留神瞧不出来。
此时四皇子刘胥不等霍去病喘口气,已经挤上前来,“该我了!该我了!”
刘据在旁大喊:“你先让表哥歇会儿!”可是刘胥哪里肯听,一个劲儿地闹着要上。
霍去病先伸手摸了摸刘胥的颈肩,虽然不像他的哥哥那么严重,但是也已经有些发硬,再把他抱在手里一掂,这孩子的分量也很足,然而整体上感觉沉重有余、柔韧不足。被抛起来后,刘胥也是高兴得大叫大嚷,玩了好久都不肯下来,好不容易刚把他放下,他哥哥刘旦已然不由分说地又挤了过来。
太子刘据毕竟是心疼自己的表哥,怕他真的被累坏了,好容易轮到举自己,却说什么也不肯再玩了,瞅空把霍去病拉进了殿内。而在另外一边,他的父皇刘彻正非常放松地半躺着,一边享受着美人的按摩,一边笑听着孩子们的嬉闹,心里正是十分惬意的时候,却忽然看到太子不肯玩了,不由得有些不悦,批评道:“这孩子,还说爱玩这个呢,玩一会儿又不肯玩了,这么没长性!去病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玩什么都是一整天。”
刘据见父皇不喜欢,也不解释,只是赶紧跑了出去。皇后和霍去病则谁都没有接话,实际上,圣上动辄总是这样说,他们早都听得耳朵起茧了。从刘据很小的时候,圣上就经常抱怨,这孩子怎么搞的?样样都不如他去病表哥小时候!大家也没有真把这话当一回事,很明显嘛,这位天子是对自己儿子的期待太高了!其实刘据是很可爱的一个小孩,但是非要跟霍去病小时候比,那只能说太不现实了。只是大家虽然心里都明白,但是谁也不敢跟陛下明说,霍去病自己更是绝对不能说。
刘彻看见太子躲走了,心里不由得暗暗有气,其实,素质一般倒也罢了,太子真正让他不喜的正是这种绵软的性格。在他想来,自己从小就是乃文乃武,没想到生个儿子却是这样,说好听了算是温文尔雅,说难听了就是软绵绵的!欠缺锐气、欠缺毅力、欠缺那种强悍的男儿气概,读书倒还不算太笨,但是一到习武就要偷懒,从来不肯下苦功夫……
霍去病自然也看得出太子的问题,但是他认为这些问题并怪不得太子,该怪的是这种娇生惯养的环境。这种孩子从古到今都有很多,他们就像暖房里的植物,根本没有经过真正的日晒雨淋,哪里会有真正的茁壮呢?
霍去病也并不认为刘据的问题有多么严重,他觉得太子尽管有些绵软,但总是身具刘氏和卫氏的血统,也不可能太差到哪里去,特别是其性格颇像其母系一方,懂事明理、厚道宽柔。圣上尚武,眼下又正值攘夷拓土的用兵时期,当然喜欢锐气十足的感觉,也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文武双全,可是,这世间真正文武双全的人能有几个呢?太子跟在如此雄才大略的父皇后面,将来能把文治搞好,也就很可以了。
殿中之人各怀心思,一时没有人说话。过了一会儿,院子里又传来了乒乒乓乓的声音,原来是几个孩子各自拿着一根棍子,在那里打来打去。一般人看见顽童胡闹都不会留意,但霍去病却看得很仔细,只见在这场混战中,皇三子刘旦是个挑事找茬的人物,抡着棍子东打一下西打一下的,见人打人见树打树。
果然没过多久,刘旦就在二哥刘闳瘦弱的脊背上重重地敲了一记,刘闳的眼泪马上掉了下来。太子刘据见状,连忙赶过来相帮,要用自己的棍子把刘旦的棍子挑开,对方却偏偏不动,于是两根棍子就较在了一起。只见两个孩子咬着牙各自用力,刘据的力气没有弟弟大,很快就支撑不住了,只好忙忙地向后撤步,此时老四刘胥看见哥哥正在与太子为敌,赶紧又举着棍子过来相助刘旦,两兄弟将刘据追得满院子乱跑。
霍去病看到这里暗自叹了口气,小男孩的游戏能说明很多问题:刘据这个孩子虽然心地仁厚,但显然实力不济,不足以降服这两个弟弟。至于这两个弟弟,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就看他们今天的表现,跋扈的性格已见苗头,长大了问题肯定小不了!
偏偏此时刘彻正好起身,走到门口恰恰看到了太子落败的这一幕,不由得又是甚为不悦,立刻就把太子叫了过来,开口教训道:“你这是怎么回事?你比你三弟大着一岁多,怎么就知道逃跑?怎么一点锐气都没有?还不如弟弟们!”
太子没想到父皇竟然又因为自己在游戏中的表现而生气,不免又是委屈又是害怕,垂着头不敢答话。
圣上正在当庭训子,此时谁也不能插话,可是太子确实也有些冤枉,霍去病看了看姨母,只见她也不敢说话,便迅速斟酌了一下措辞,自己开口说道:“陛下,男孩子的锐气是要养的,太子身边的人确实要多注意这方面。但是更需要注意的,却是不要养成脾气,更不能错把脾气当成锐气。”
他不能明着评论殿下们的是非,只好这么绕着弯子说话了。实际上,这两句话也算得上是他的肺腑之言——看男孩,要看他身上究竟是脾气还是锐气,这是他从小在男孩群体中冷眼观察多年,所有心得体会的一句总结概括。
然而,这层意思毕竟太深了,刘彻虽然也点了点头,一时之间却并不能领会到位,更没有听出其中的弦外之音。点过头之后,他就又回到了自己的思路,继续训了下去:“对了,去病小时候会像你这样吗?该动手的时候就得动手啊!你这样的还能算男人吗?还能指望你有什么出息!”
一口气说完了这些气话,刘彻站起身来,竟自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