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霍去病甩开素宁的手拂袖而去,三个月已经过去了,他们两个人一直没有再见过面,甚至谁都没有去找过对方,就连一封信都没有送过,在这种揪心的疏离之中,元狩三年的新年悄然到来了。(注:当时汉承秦制,是以夏历十月为正月,也就是一入冬就过年,所以那时候的过年并不是春节,直到十六年后的汉武帝太初元年,才改为以夏历一月为正月,这才有了春节之说,并一直沿用至今。)
前些天蒙馆放年假之后,素宁就被叔父接回长安城里的刘府,整个过年期间都待在家里。她的叔父刘辟强虽然身为宗室成员,但一向在家里读书修道,既不出去做官,也不喜欢来往应酬,闲来无事就是课读自己的两个儿子,所以府里一向清静。
不过毕竟是在年节期间,也免不了时常有人来走动拜访,既然有走动,宾主之间就免不了要谈天说地,而今年最热门的谈资,则莫过于刚刚进行完的河西之战了。所以躲在帘后的素宁,耳朵里总是不停地听见“骠骑将军”这几个字,对于这几个字,她是既盼望听到、又害怕听到,不过,人们总是在谈论着他,她也根本无从回避。
这些谈论当中,当然不乏对骠骑将军英勇气概的赞美之辞,赞叹他两战河西的赫赫军功、赞叹他驰入浑邪王大营时的无畏胆色……但是与此同时,也有人挑出种种毛病,对他的攻击和指责也非常多,攻击最多的就是外戚的裙带幸进,此外还有说他不恤士兵、赏罚无度、骄傲任性什么的,而最严重的指摘,自然就是杀降。
素宁在帘后默默地听着这一切,心里五味杂陈,也多少有些愧疚,自己以前对他的处境,理解得并不像今天这般深切,真是没有想到,光芒夺目而且发心正大的他,实际上竟是不能见容于很多人的!
有一次,一个客人又谈起了河西第一战必有杀降,言辞之间颇为尖刻,这时素宁听见自己的叔父说道:“霍将军他不是为杀而杀,不宜过于苛责,倘若他真的以杀为志,河西匈奴又怎敢举族前来归附呢?再者,在浑邪王叛服不定的那一刻,霍将军没有下令掩杀,而是只身面对浑邪王,置个人生死于度外,实在是莫大的仁心!”
听到这里,素宁心里暗暗感激叔父。其实她也明白,在任何时候,想做事情的人不管发心有多么正大,都是免不了要被议论指摘的,就连周公那样的圣贤,都免不了身处流言纷纷之中,甚至被自己的亲兄弟诬陷说要谋反……对于这个问题,圣贤早就教导过大家一定要看开些,《道德经》里甚至是这么说的:“受邦之垢,是为社稷之主,受邦之不祥,是为天下之王。”
可是,这次被议论的这个人,别人也没有完全说错他,至少他真的是好骄傲啊!明明已经从河西回来一个多月了,却还一直不曾现身,显然是在怄着气呢!素宁一直等着他,开始是担心,后来是期待,再后来是着急,到现在都觉得有点好笑了,真不知道此人的这口气,到底要怄到什么时候才算好呢?
转眼到了上元节的晚上,这是个本朝文帝年间才兴起的节日,当时天子规定正月十五的夜间与民同乐,京城里便逐渐有了上元之夜张灯结彩的习俗。几十年过去,现在这个节日已经是非常的热闹,这一夜长安城通宵金吾不禁、灯月交辉,访亲会友、赏月看灯的人群熙熙攘攘。
素宁也忍不住想去瞧瞧外面的热闹,便独自一人出了门。虽然府里有侍女,但她自幼在山中求学,并没有使唤侍女的习惯,再说很多情人都专门约在今晚相会,图的就是别人认不出来,因此长安城的闺秀们今晚独身出门的大有人在,无论街上走着什么样的名门千金,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刚一走出府门,她就看见对面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真没想到,一直等待的这个人会在这个时候过来了。
素宁的心里又惊又喜,又不好意思开口说话,只见对方却好像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走过来,一边还稍微带点抱怨地说道:“你可真是够磨蹭的,看个灯还到这个点儿才出门,我都以为你不出来了。”
光听这熟稔而又轻描淡写的口气,倒好像两个人天天见面似的,不过说到这里,他仔细看了看她,终于忍不住伸手搂了她一下,“你知道我们多久没见面了?”
“九十天吧?”素宁忍住又有点心慌又有点想笑的感觉,轻声答道。
霍去病则立刻纠正:“九十一天,你少算了一天。今天都是上元节了,咱们和好吧,我这心里都难受死了。”
“你的气消了?”
“早就消了,就是一直忙。你既然早就下山了,怎么一直不来找我呢?”口气挺理直气壮的。
“嗯?那天拂袖而去的人不是你吗?”
霍去病一看没有糊弄过去,马上就避实击虚地说道:“好了好了,咱们不争论这个……总之我知道了,跟你较劲是没有意义的,你看,我想你想得受不了,你却过得挺好的。”
眼看这个人企图混淆问题,素宁觉得有必要分证一下,于是抬起头来认真地说道:“我不是在跟你较劲,而是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去,谁走的谁负责回来,这总是规则吧?以后吵架都这样。”
霍去病没办法,有点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规则……很好,你还想着以后,我差点以为没有以后了呢!”
他又观察了一下对方的神色,犹豫了一下问道:“呃,还有,那天的事,还需不需要我道个歉?”
素宁抬头看了他一眼,这种人哪会那么容易地道歉?“你真想道歉早就道了,这么问就是不认为自己有错!不是吗?那又何必违心呢?”
正色说到这里,两个人对望着,忍不住同时露出了笑容。
过了一会儿,霍去病说道:“其实,你那天说的话,意思我懂,我后来也想过,如果我更有智慧,很多时候还是可以处理得更好的……”
“嗯,我知道。河西受降的经过我听说了,你处理得不能再好了。”
人就是这样,别人的赞美就是有一万句,也比不上要紧之人的轻轻一句,所以霍去病一听到这一句,立刻就兴奋了起来,“你听说了?别听那些人的,所谓传说肯定都抓不住重点,还是我来讲给你听吧!”
此时两个人心中都是平安喜乐,携手加入了街上往来不息的人流。霍去病兴致勃勃地讲述着河西受降的经过,但是走到一处灯火阑珊的地方,他却忽然在暗影中站住了,眼睛看着不远处的灯光,说道:“上次……上次我最后说的那些话,都是气话,你知道气话都是跟真话反着的,真话是我想跟你在一起,我害怕你离开我。我从来没有怕过什么东西,可这段时间里我是真的有点怕了……”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然后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长气,尽管以前从未想到过自己竟然会说这种话,可这是由不得他的,如此骄傲和理性的人,一旦真的坠入情网,也终于体会到了什么是患得患失,体会到了什么是煎熬。
他终于把目光转到她的脸上,又郑重其事地说道:“还有,你能不能答应我,咱们以后都不要吵架了!本来就没什么时间见面,别再用来吵架了。”
如此强硬的人能说到这个程度,也算得上很不容易了,素宁心下感动,也郑重其事地回答道:“好,我答应你,再说我也慢慢地了解你了,咱们以后应该不会再吵了……”说到这里,她侧过头,看着对方的下巴,笑了笑又补充了一句:“主要是我发现你这个人,有一个不能碰的地方。”
“哦,哪里?”
“嗯,你还记得那次摆图吗?你心里的‘我’字特别大,绝对不能碰。”
霍去病也想起了当初自己摆的那幅图,又有点好笑又有点不服地说:“当时你不是说,你们子济师哥当年也是一样的,后来他不是还练成了一针绝技吗?”
素宁笑道:“可我当时没说完全啊!实际上呢,子济师哥憋着劲想练而没有练成的时候是那样的,等他真的练成了,那个‘我’字已经看不出来了。”
“什么意思,没有‘我’了?”
“是啊,放下了,不过不容易做到啊!”
霍去病思考了一会儿,慢慢地说道:“你这话岂不是有点自相矛盾?你面前的这个人,明明是个在战场上为国拼杀、绝不顾惜自身生死的人,却被你点评为放不下心里的‘我’。”
“不矛盾啊,前面这个能受生死的肉体之‘我’你是放下了,后面还有个不受生死的灵魂之‘我’傲然挺立着呢!”
“不受生死的‘我’……”霍去病一时无话可答,只好笑了笑,“我说不过你。不过你说的,好像确实也有点道理……”
素宁想了想,也就没有接着再往下说,毕竟话到这里也差不多了,别再多说一句又激起此人的逆反来。她已经知道眼前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只能顺毛捋,跟他较劲才完全没有意义呢!想想他甩手而去的那个情景,也真是够了,当时自己还那么伤心,事后想想真是何必!这人就是这么个脾气,自己心里有数也就是了,事事都要跟他较真的话,那可就真的伤心伤不完了。
因此她笑了笑便抬起头来寻找天上的月亮,“对了,光顾着跟你说话,还没有好好看看今天的月亮呢……咦,今晚怎么没有月亮啊?”
“你还不知道吗?今晚有云,一直遮着月亮呢!不过你知不知道,一看到你出来,感觉就像月亮出来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