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未央宫里天子刘彻的好心情却被破坏了,他这两天本来一直沉浸在再得一女的喜悦之中,但在今天看过了一份奏表之后,却不禁有点心头火起。这奏表是丞相李蔡呈上来的,内容非关国家大政,却是为他的侄女、刚刚生下公主的李姬请封的。
李姬入宫已经多年,出身于陇西的名门李氏家族,丞相李蔡和郎中令李广都是她的族叔,而且家族中还有多人在朝为官。刘彻目前一共有四个儿子,其中皇三子和皇四子就都是李姬所出,这次又添了一位公主,后宫之中生育为重,她绝对算得上是贡献突出了。
但是这么一位家世不凡、贡献突出的嫔妃,至今却仍然没有任何象样的位号,不仅不是“夫人”,甚至连“美人”、“婕妤”都不是,而是同所有位号在“良人”以下的低级嫔妃一起,被简单地称呼为“某姬”,这是很不正常的局面。别忘了当年的卫子夫刚刚怀孕,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就已经被封为夫人,此后凡是有生育的嫔妃,哪怕本人并不是十分得宠,哪怕仅仅生了一位公主,至少总有个美人之类的位号,像李姬这种生了两子一女仍然没有个像样位号的,完全是独一无二。
对于此等局面,陇西李氏家族早已是忿忿不平,以前就曾为李姬请封过一次,却被刘彻按住了。后宫的事情从来都是联系着前朝,多年来刘彻一直刻意压着李姬的位份,为的就是借题发作。他发作的不是李姬本人,李姬还是有宠的,否则也不可能接二连三地生孩子了,刘彻真正针对的,是她身后的娘家以及娘家所属的集团,他是在借此表达自己长期以来对权贵名门的不满,借此宣泄自己心头对他们这个集团的一腔无名之火。
李蔡是个精明人,在这件事情上并不是揣摩不到圣意所在,但是他认为自己这一方是完全占着理的,所以并不怕针锋相对地跟皇帝提一提、闹一闹。这次李姬产下公主,他趁着皇帝正在兴头上,又在第一时间为侄女出头,上书请求晋升李姬的位号。
然而这一次,他这个精明人却是真的没有揣摩好圣意,多此一举、弄巧成拙了。
本来这一两年来,刘彻已经逐渐地淡化了心中的不满,因为经过十几年的努力,他终于渐渐觉得自己乾纲在握、予取予夺,对任何势力再无倚赖或者忌惮之心了。今年春天他任命李蔡接任丞相,一则是因为李蔡已然是御史大夫,俗称副相,接任丞相顺理成章;二则李蔡的才能平庸,正符合他对丞相职位的要求,他是要把权力逐步收到内朝来的,自然不会用真正精明强干的人来当丞相;第三,他也觉得这些世家已经翻不起什么大浪了,把丞相的位置给他们也无所谓了。
同样,当前两天李姬诞下公主时,他原本也是打算给她晋位的,如果李氏一族都安安静静的,这次李姬的位分也就顺水推舟地晋升了。然而没有想到,李蔡竟然专门地上疏请封,这种自以为是、有恃无恐的做派一下子惹恼了刘彻。多少年来,他最烦的就是权贵世家的这种自以为是,最恨的就是他们有恃无恐地跟天子闹着要这要那!今天李蔡这么一闹,让本已熄灭了的怒火再次烧上了他的心头。
“你们这是什么做派?你以为你们伸手朕就得给吗!你们越是要,朕就越是不给你们!”
刘彻将李蔡的奏表掷到一旁,按捺着自己的怒火,吩咐起驾椒房殿。
得到天子即将驾幸椒房殿的消息,卫皇后并没有太多惊喜的感觉。她知道圣上此来,定是有事要与自己商议,“可能是与李姬有关吧……”她一边想着,一边吩咐侍女为自己整理妆容。
默默端坐在妆奁前,皇后凝目望向铜镜,镜中那个女人眉目之间的温婉一如当年,只是再姣好的容色也抵挡不住时光的侵蚀,三十四岁的她,虽然还未曾秋意萧索,但早已不再是春光烂漫,然而三十五岁的天子却正当盛年……
遥想十八年前,她也曾是十六岁的豆蔻年华,平阳府的筵宴上,一曲《桑中》歌罢,少年天子的眼光曾是那么热辣辣地停驻在她的身上,那是她一生中永难忘记的一刻……然而,红颜未老、君恩先断,自古不都是如此吗?昭阳殿里承宠的人,早已不知道换了几拨。这几年圣上已经很少再来这里了,而卫皇后也早已在多年的深宫生活中,消磨尽了最初那份对于情爱的期待,如今对于天子,她更多的是忠爱。
作为皇后,如今她的心是系在太子身上的,保护太子的地位,乃是她的第一考虑。她不认为光靠自己就能有这个能力,贵为皇后并算不了什么,失宠是不可避免的,甚至皇后这个位置都不是不可动摇的,当今这位天子也不是没有废过皇后。任何朝代,真正能保护太子的,还是太子的外家。
在卫皇后看来,如果说以前,自己儿子的外家有一只强壮的手臂在保护着他,那么现在就是两只强壮的手臂了!对于霍去病的大放异彩,她也是最早品出滋味来的人,尽管身居深宫,然而这段时间以来,她切实地感到自己的安全感提高了许多,睡不着觉的时候都少多了。
这些年里,她感受过的敌意太多了,对方的势力是如此庞大,她总有一种阴影里危机四伏的感觉。更何况她知道,自己这一家虽然是圣上的亲信,可是对于这个班底,圣上也一向是非常注意控制的,用如履薄冰来形容自己一家的感觉,并不为过。
不是吗?其实只要仔细想想,就连世家集团与卫霍之间的嫌隙,不也正是圣上为了这个目的而操作的一个局吗?
这样说绝非凭空臆测,只要看看“三子封侯”这件事就很清楚了。
当初卫青凭借军功被封为长平侯,这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在元朔五年,圣上还要打破常规,一下子把卫青三个年幼的儿子全都封侯!
别忘了高祖在晚年时,曾与宗亲功臣立过一个重要的盟誓,世称“白马之盟”,其内容简要概括就是:非刘姓不得为王,非军功不得封侯。这被视作打下天下之后、皇家与功臣分享利益的一个基础约定。从这个约定中也不难看出,当时皇帝与诸侯王、皇帝与功臣集团之间,都是有着很明显的嫌隙的,故而才会有如此约定来彼此限制。
所以“三子封侯”这种做法,不但没有任何先例,而且很明显地挑衅了“白马之盟”!三个黄口小儿能有什么军功?他们凭什么封侯!想想看大家的感觉吧:这边厢,李广老将军一生七十余战,而今须发皆白还未得封侯;那边厢,陛下罔顾“白马之盟”,三个襁褓中的小儿已经身居列侯,而且一封都是上千户!
凡事有度,酬功也是如此。当今圣上乃一代雄主,岂会拿捏不好这个度?这正是他故意为之的,可以说拿捏得恰到好处。古有“二桃杀三士”,其实任何时代都是如此,只要上面赏罚不均,下面就一定会互相对立。面对如此不寻常的加恩,卫青当然是拼命推辞,可是圣意已决,又岂能容他推辞?他终于不得不接受天子的这番“盛情”,也因此被世家权贵们格外衔恨在心。
这正是刘彻的圣意所在,他用不落痕迹的一个封赏,轻松地就把他最优秀的将领卫青,划到了世家集团的圈外。这可真是一着妙棋啊!那当然了,身为人主又怎么可能不会用三呢。
说起来,霍去病年少时之所以会遭受到那么强烈的排挤,一半原因恰恰是来自宠爱他的这位圣上!只不过那时候的他纵然再聪明,恐怕也是意识不到这些的,他就像这世上的大多数天才一样,尽管可以很早就在自己的领域里表现得十分成熟而卓越,但政治上的成熟毕竟是另外一回事,通常要等到经历真正的人生风浪、甚至低谷之后,才有可能实现。
往事一幕幕地翻过心间,卫皇后还在沉思着,宫人通报圣驾到了,她连忙起身迎出正殿门外,在金阶上盈盈下拜。
当刘彻伸手扶起多日未见的皇后时,心中也是颇有些感慨:“是啊,好久没有到这儿来过了。”
在略有些摇曳的灯光下,他打量着这位跟随了自己整整十八年的女人,他爱过的第一个女人,毕竟是动过真情的,尽管已经时过境迁,尽管当时是那么一个风雨飘摇的环境。
当年他在平阳公主府结识卫子夫的时候,正是在建元新政失败之后,他正处于一生中最为失意落魄的境遇之中,更可悲的是,当时他的皇后还是陈阿娇,这位出身高贵的皇后,任性而又跋扈,自己不能生育,还不容他亲近别的女人。在那个特殊的时期里,眼前这个女人以她似水的柔情,滋润和慰藉了他,而那个时候他对她的情也是真诚的,那时的他们还很年轻,那时的他对待女人的心态,还远远不像后来那般冷酷无情。
转眼十八年过去,虽然那段情爱在他看来早已是时过境迁了,但是他的心中对这个女人还是有着一份信任,一份别人不能相比的信任。
今天他要来跟皇后说的,正是关于李姬的事情。
卫皇后已经想好了自己该持的态度,因此当皇帝在她对面坐定,开口提及此事时,她略为思忖,就既温柔又谨慎地答话了:“陛下是什么意思,臣妾照做就是。快过新年了,宫中也好添些喜气,年底祭祀的一应仪注位次,臣妾也好尽早调整。”
刘彻并没有马上说话,停了一会儿,他挥了挥手,“不,你不要忙,今天过来就是告诉你,李姬的位份还是不能动。”
皇后静静地听完,静静地抬目,看了皇帝一眼,柔婉地问道:“陛下?”
是啊,这么不近人情的决定,就没有什么解释吗?
刘彻的语气相当冷硬:“这有什么不明白吗?仗打得全军覆没,还好意思伸手要这要那,越要朕越不给!以为朕不能发作他们?”
卫皇后微微地垂下头去,这一切她当然明白。什么叫做乾纲独运?其实就是很多事情存乎于至尊的一念之间,用不着跟你讲什么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