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兵之前,这一战的捷报已经传到了长安,回兵之后,霍去病立即被大汉皇帝刘彻册封为冠军侯,封地位于南阳郡的穰县(今河南邓州),共受封二千五百户,所谓冠军,乃取勇冠三军之意。
有汉以来,皇室以外的普通人能达到的最高爵位,就是被封为列侯,再往上就是诸侯王了,而除了开国时曾有过几个异姓诸侯王,很快就“非刘氏不王”了。列侯的数量也不多,最大规模的分封是在开国之初,高祖一共封了一百四十多位列侯,除去宗亲和外戚,多数都是开国功臣;高祖之后,因为不再是打天下的时代了,封侯的数目也就降下来了,五十年间只封了九十余位,而且大都是宗亲、外戚、乃至归附的四夷首领,真正靠功劳的还占不到一半。
由此可见,凭借军功获得封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万里觅封侯”之所以能在后世成为常用的典故,正说明了封侯不但是衡量功业的一条重要标准,而且也一直都是一桩备受关注与议论的热门话题。
汉室立国之初并没有多少旧贵族的势力,高祖和开国功臣们都是出身平民,但是七十年来,列侯的子孙们不断承袭着祖上的爵位与封邑,这些家族之间又互相联姻,构成了一个势力庞大的名门权贵集团,形成了这个新社会的贵族圈子。
霍去病是在这个圈子的边缘长大的,他的身份非常特别,可以说他非常熟悉这个圈子,却又并不真正属于这个圈子。此刻的他也知道,同样是封侯,自己将比别人招来更多的关注和议论,所以册命的仪式刚一结束,他并未在长安城中做任何停留,就赶回了自己在城外的军营。
一旦回到了自己的营中,一切就在自己的掌握之下了,而且根本听不到外面的纷纷扰扰,这种感觉对他来说真是太好了。
参加这一战的八百精骑,依功劳大小也各有封赏,值此欢庆时刻,他们营中也自有庆祝的办法,那就是尽情地踢几场蹴鞠比赛。
蹴鞠,蹴者踢也,鞠者球也,这是在大汉最受欢迎的全民运动,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几乎没有谁不爱玩几脚的,就连军营里也用蹴鞠来训练士兵。这种游戏之所以风靡,除了因为趣味性强,也是因为规则简单、动作粗野,人数多少不限、只要双方相等就行,拉拽踢绊不限、只要不是故意伤人就行,只要能带球攻入对方守区的指定位置,就算取得了优胜。(注:蹴鞠有点像后世的足球或美式橄榄球,不过当时没有球门)
不难看出,这种游戏的实质很接近于两军对垒,所以军中用之于练兵就不难理解了,汉军中的蹴鞠高手很多,说起来,赵破奴当初认识霍去病,就是在蹴鞠场上认识的。
当时赵破奴二十二岁,人生得高大强壮,在期门军中任职队长,是个管辖着五十人的低级军官。期门军作为天子的近卫军,不同于南军北军,就驻扎于长安城中,赵破奴酷爱蹴鞠、球艺又好,每逢轮休时经常来永昌里的蹴鞠场找高手切磋,久而久之也就有了些名气。
长安城里有不少蹴鞠场,但位于永昌里的这个蹴鞠场,可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这个蹴鞠场代表着长安城的最高水平,只有踢得确实好的,才敢到这里来踢,其他水平不够高的人,来了也就是围观而已,一般不敢轻易上场现眼。
赵破奴非常清楚地记得,那天的一清早,下着小雨,他又赶到了永昌里。平常热闹的球场上这会儿人却不多,因此他很容易就注意到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此时场上没有比赛,稀稀拉拉的人们正在各自练习,革制的皮球在众人身周花样翻飞,那个少年却没有持球,而是正在徒手练习着一些基本动作。
赵破奴看了几眼,发觉这少年对自己的要求极高,因为一般来说大家都更喜欢持球练习,这些枯燥无味的基础动作很少有人愿意多练,即使练的话也都会有点偷工减料,但是这个少年不仅每个动作都一丝不苟,而且完成水平全都比标准更高出一截。
不一会儿,开始分组了。一开始并没有人招呼那个少年,毕竟他是个生面孔,又明显不是一个年龄段的,那个少年也并没有凑过来,只是平静地继续着自己的练习,同时默默地旁观着这边。很快,人们发现人数是单数,但是当然没有人愿意退出,于是赵破奴朝着那个少年招了招手,“喂!你想不想跟我一队?”
少年又深又亮的眸子看了赵破奴一眼,微微地点了一下头,便稳稳地走了过来,如果只看气度而不看身量,他根本不像是十二三岁这个年纪的人。看到赵破奴叫了个小孩过来,队友们略有不满,但是也没什么话可说,谁让这是下着雨的清早呢,本来就没什么人嘛!
比赛开始了,赵破奴拿球后正想突破,无奈有两个人重点防守他,而且逼得很紧,他张望队友,发现那个少年已经出现在右侧最合适的一个空位上,似乎正在用眼色向自己示意,赵破奴本来是不放心把球给他的,不过也来不及考虑更多了,只得一脚把球拨了过去。
他面前的一名防守者立刻奔向了那个少年,赵破奴随即身体一晃,晃过了留下来的那个防守者,刚过去没有几步,只见那个少年以一个很轻巧的假动作,轻松地摆脱了扑过来的对手,把球精准地回传到了自己的脚下,速度与方位都与自己的跑动配合得分毫不差!
此刻赵破奴的心里只有一个感觉,“哇!舒服!这个球喂得太舒服了!”
这种惊喜的感觉贯穿了全场,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球艺竟在今天突然提高了!当然他心里很清楚,不是自己的水平突然提升了,而是那个少年引导他踢成这样的。
完胜对手之后,赵破奴满怀激动地拉着那个少年,问了他的名字,得到的回答是,“霍去病”。
这是十二岁的霍去病第一次参加永昌里的蹴鞠比赛,尽管别人都至少比他年长六七岁,但他却很快成了最受欢迎的人物,因为每个和他组过队的人,都在比赛中感到酣畅淋漓,无不觉得自己今天发挥得特别理想。在混战之中,他经常传出一些不可思议的球,穿透力极强。跟他一起踢球,队友们不知不觉间都变得更爱跑动了,因为你只要跑着跑着,那个球有时候就会匪夷所思地出现在你的身前,这时候你抬眼一看,才发现太好了,原来已经万事俱备,就差自己这一脚了!
赵破奴发现这个小球友有一个特别之处,一般人在场上,眼里只能看见自己周围几个人的位置,而此人则无论场上是十几人还是二十几人,每一个人的位置他都清清楚楚,所以队友跑出来的空位,他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并且立刻把球精确地送过去。能把场上的形势时刻洞察得这么清楚,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这点令赵破奴百思不得其解,当然也佩服得五体投地。
自然霍去病也成了对手重点防范的对象,可是他却极为难防,因为他非常敏捷,而且他的假动作不知为什么特别逼真,防守他的人很难不上当。那时候他的身量还未长成,所以更多的是穿针引线、组织队友进攻,他自己并不轻易担任主攻者,只是偶尔偷袭一下,命中率却也极高,所以很快就被大家戏称为“刺客”。当然等他的身材长高长壮以后,他自己也经常主攻,而且所向披靡,不过那是几年之后的事情了。
霍去病在永昌里的蹴鞠场成名之后很久,赵破奴都不知道他是当今卫皇后的外甥,虽然他也看得出此人并不爱惜鲜衣华服,想必是富贵人家的子弟,但是人家从来不说自己的家世。
等两人混熟了之后,赵破奴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是哪位大人的公子啊?”没想到对方却沉默了一下,然后告诉他,“我没有父亲。”
赵破奴记得,有一天,刚刚束发不久的霍去病告诉自己,他即将担任郎官了。(注:当时男子是虚岁十五束发,也就是十四周岁)
郎官是天子的侍从,虽然不是正式命官,但也常被看作是预备梯队。历来挑选御驾的左右侍从,最首要的一条标准就是忠心可靠,而忠心可靠看的就是出身,对其祖上有了解、对其子弟才能放心嘛!所以类似的位置,历来都是给贵族或功臣的子弟保留的。依据汉家制度,秩比二千石以上的高级官员才可以保举子弟成为郎官,所以赵破奴不由得疑惑起来,“这个人不是没有父亲吗?”
他忍不住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对方此时才回答道:“哦,皇后是我的姨母。”
这个回答把赵破奴吓了一跳,皇后是他的姨母,那圣上岂不就是他的姨父了!人家侍从御驾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嘛。其实他并不清楚,同样是郎官,离天子也有近有远,真正让人趋之若鹜的,是侍中的称号——这只是一种加官,但必须有了这个衔才可以侍从在天子身边。霍去病自然是侍中,这个称号对别人来说很宝贵,但对他来说却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他从小就出入宫廷,是在天子的眼皮底下长大的。
公开身份之后,霍去病偶尔也跟赵破奴聊聊自己的事情,但是他从来不谈宫廷,谈得最多的是他的二舅父,车骑将军卫青,至于他自己将来要做什么,很明显,他从来就没有考虑过从军之外的选择。
赵破奴记得那段时间里,他每次见到霍去病,都发现对方的个子又长高了一截,大有追上自己的趋势。后来有一次,大约是有两个来月没见吧,再见面时他吓了一跳,对方已经赫然比自己还高了!倒让他的心里好半天都怪不是滋味的。
不久之后,车骑将军卫青成为了大将军,其后的某一天,十六岁的霍去病对赵破奴说道:“舅父终于允许我从军了!我马上要调到军中,你想不想跟我一队?”
“你想不想跟我一队”,赵破奴不由得想起了当年自己对霍去病说过的第一句话,不由得感叹人生的缘分竟是如此奇妙,于是他成为了票姚校尉的第一批手下。
霍去病在永昌里踢了几年球,来往于永昌里的蹴鞠高手,对他这位永昌里的灵魂人物,都早已十分熟识和钦服了,因此在他任职校尉之后,便有不少人为了追随他,也纷纷地从了军,他麾下的八百精骑有不少都是这个来历,高不识就是其中一个。此外,军中跟霍去病踢过球的,也有不少人出于同样原因愿意调到他的部下,比如仆多就是这么过来的。
蹴鞠本来就是汉军训练的一个手段,加之霍去病的这些手下有这个来历,所以票姚校尉的营中,蹴鞠氛围尤其热烈,他们营的蹴鞠队,踢遍京城内外南军北军无敌手,算是代表了汉军的最高水平。
不得不说,蹴鞠确实是个选拔军事人才的好方法。俗话说,球品如人品,只要一场激烈的比赛下来,一个人的人品、性格、聪明程度、身体素质,基本上就能了解得差不多了。此刻营中如火如荼的蹴鞠大赛,尽管名义上是为了庆功,然而聪明如霍去病,自然知道如何从每一场比赛里,考察和选拔有潜力的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