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夏天夜凉如水,虽然夜阑人静、鼓角声歇,但军营中的气氛仍然是一派肃杀。大将军卫青按照惯例正在巡营,当最后经过票姚校尉的营地时,看到外甥按规矩立在营门口向他行礼。
卫青并没有说话,他打算直接离开,希望对方今晚能好好休息一下,不过当他的目光扫过外甥英俊的脸庞,却看见了一双热切的眼睛,显然,这个年轻人有话想跟自己讲。
他不由得在心里笑了,“是啊,自己不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吗?怎么都给忘了呢?去病毕竟是年轻人啊!千里奔袭,初次建功,他这趟回来,心中肯定有很多感想,情绪肯定起伏不平,此刻他想找个人谈谈,太可以理解了。”
于是他走进了票姚校尉的营盘,又向外甥点点头,示意对方跟上来,两个人沿着营中的道路慢慢踱步。
这对舅甥的年龄相差十三岁,卫青是看着霍去病长大的,当然知道这个外甥资质不凡,也很清楚他训练自己的八百精骑已经将近一年,应该有一定的战力。上次战役时,虽然外甥一再请战,但是卫青考虑再三,还是没有派他独立出战,毕竟他才十七岁,第一次上战场,能观敌瞭阵、在战场上见习一下也就不错了,自己作为一个长辈,除了更稳妥一点、更谨慎一点,还能有什么别的做法吗?这次战役,是第一次把他独立派出去,没想到这一出去,就是三天两夜没有消息。
这三天以来,卫青表面上不动声色,然而心里却是越提越紧,苏建和赵信那边的坏消息不断传来,也让他的压力越来越大。他不能不想到,“去病到底去哪儿了呢?是遇到什么严重的情况了吗?这孩子是圣上非常喜爱的晚辈,也是二姐唯一的儿子,这次万一要是回不去了,自己真是没法交待了......”
在他的心里焦虑到几乎开始后悔的时候,外甥回来了,不但回来了,而且打了这么漂亮的胜仗。在听外甥汇报战斗经过时,卫青有两个感觉。第一个感觉是:这个年轻人真是初生牛犊,那股锐气真是令人由衷赞叹!由于大汉对匈奴曾多年处于军事弱势,汉军诸将往往都有点畏敌之心,只带八百骑就敢深入敌境五六百里,很难想象还有谁会有同样的勇气。
他的第二个感觉是:这次奔袭打得确实很精彩!即使是换自己来打,也未必就能更加出色。问题是,自己已经代表了汉军骑兵作战的最高水平,而去病却还只是平生第一战,很难想象还有谁会有同样高的起点。
舅甥两个踱着步,谁都没有立刻说话,月光很明亮,地面上的人影非常清晰,他们的剑鞘上也反射着冷冷的寒光。他们所处的这个营盘是四方形的,并不大,边长只有半里左右,营门设在南边,马厩设在北边。营地周边一圈都围以篱笆,篱笆之外更设有一圈拒马(注:木制交叉、尖端向外的障碍物),营地内有不少茂密的灌丛,但是树并不多,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棵。地面上排列着不到一百顶军帐,此刻早已寂无人声,在连续三天不眠不休的奔袭之后,疲惫之极的骑兵们都已沉入了熟睡之中。
他们刚刚走到接近马厩的地方,十步之外的树丛阴影里忽然闪出来一个哨兵,全副武装,手按腰刀、低沉而清晰地喝问道:“哪里人?”
这是在问今天的口令了,只听霍去病轻声答道:“朔方。”那个哨兵立刻收回武器,极为利落地向卫青行礼致敬,显然早已认出大将军了。
卫青向哨兵略微颔首示意,两个人走了过去,霍去病轻声说道:“前面我还布置了一个暗哨,既然走到这里了,顺便查一下吧。”
“哦?还有暗哨。”卫青不由得在心中暗赞,今天如此疲累,这个营盘居然还布设了暗哨!其实别说这么疲累了,很多将领只要是平原扎营,都懒得布设暗哨呢,何况他们此刻并不是孤营,而是身处大军之中。但是正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暗哨的作用就是以防万一,万一敌人半夜来偷营,明哨和巡逻哨都有可能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拔掉,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就要依靠暗哨来吹响号角高声示警了。
所以,暗哨设了没有、设在哪里,在每一营中都是极其机密的事情,霍去病以玩笑的口气说道:“舅父要不要猜猜看,我这个暗哨是藏在哪里了?”
卫青一听到“藏在哪里”这几个字,就不由得心中暗笑,因为这个外甥从小就爱玩类似的游戏,这一句“舅父你猜猜看”,自己也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此刻他四面打量了一下,便看着左近一棵大树说道:“人我没有看到,但想来应该是在此树上面。”
霍去病没有答话,只是伸出双手,合掌相击了三下,清脆的掌音在暗夜中听起来格外响亮。掌音刚落,就听得树上传来了三声鸟叫,舅甥二人不由得相视一笑。
两个人继续向前走去,卫青开口问道:“去病,今天你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舅父,”因为近旁无人,虽在军中,霍去病仍是以舅父开口相称,“我今天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我们和匈奴人,谁都没有真正地学会骑兵作战!”
想不到外甥要说的是这个!卫青本以为他会跟自己谈谈歼敌立功的感想,虽然早知这个外甥一向不是循规蹈矩之辈,但这句话还是太语出惊人了,他不由得转头看了对方一眼。
霍去病则是觉得自己整整一天的思考,此刻不吐不快,一旦开了头,便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了下去,“舅父,过去我们一直以为,骑兵的重点在于奔袭,不能奔袭就不是真正的骑兵。”
卫青点了点头。的确,汉军对匈作战的战术,至今算是经历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敌人有骑兵优势,动辄长驱直入,而汉军虽然名为骑兵,实则不能奔袭,充其量只能守御而无力进攻。第二阶段,以六年前自己奇袭龙城那一战为起点,汉军才算有了真正的骑兵,包括去病这次的战斗,正是因为能够奔袭、敢于奔袭,才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霍去病继续说道:“我这趟出发之时,一心想的就是也打一次漂亮的奔袭,当时满脑子都是奔袭的速度和方向,其他的什么都顾不上想。等到真正实现这个目标之后,才有空考虑别的事情。”
听到这里卫青不由得微微一笑,这个外甥并不掩饰,他这一战就是对舅父的学习和模仿。
霍去病接着说道:“就在今天回来的路上,我忽然想通了一点:骑兵奔袭时的速度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接敌时的速度,是如何保证接敌之时的速度比敌人更快!”
卫青点了点头,对方说的这个道理确实很简单:假设敌我双方军刀同样重、膂力同样强,而我方的马速能比对方快出一截,则两刀相交之时,我方的力道就会大得多,胜负立判。这本是个无人不知的道理,但问题在于,这仅限于迎面冲过来时的第一刀,从第二刀开始,敌我双方都失去速度了,那么骑在马上打,除了高了一点之外,和站在地上打也就没有什么区别了。
只听霍去病继续说道:“所以,重点在于接敌时如何持续地保持速度,我是说持续。”他在“持续”两字上特别加重了一下,“这就需要竭力避免陷入缠斗,因为一旦缠斗必然失去速度。”
他的舅父则立刻抓住了要点,追问道:“缠斗?”
“对,从我们到匈奴人,所有人都有个习惯思路而不自知,那就是扇形冲锋。而扇形冲锋一旦接敌就是缠斗,一旦缠斗起来,骑兵就成了马背上的步兵,敌人退一步,我才能进一步,杀人一千就要自损八百。”
卫青此时已经懂了,外甥这话确实说到了要点上。为何总是采取扇形冲锋?这可能是人类有战争以来的习惯思路吧!至少对于步兵来说,这是没有问题的,步兵本身就没有速度,作战的关键是保证最大的接敌面,扇形冲锋是自然而然的选择,但若是骑兵还如此作战,确实就立刻失去了速度。
可是如果不扇形冲锋又当如何呢?难道纵队冲锋吗?这历来是兵家大忌,试问前方敌人重重如山,单枪匹马如何能冲得动?而一旦队首被压住,就意味着后面的力量不能及时投入战场。更何况,细细的队列还很快就会被从中间截断,一旦断成几截,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卫青思忖着,还未及说话,就听外甥又说道:“匈奴人枉自号称马背上的民族、天生的骑兵,但只要他们还是成片的冲锋,就说明骑兵真正该怎么打,他们也没有真正想明白!”
这句话的语气又是不小,卫青并不理会,只是平实地问道:“那又当如何冲锋?你可有什么想法了?”
“冲锋阵形和指挥方式都必须调整,我已经有了一些思路,回去再好好琢磨琢磨,练一练有进展了再向您汇报。”霍去病一口气说到这里,感觉今天的思考已经全部倾倒而出,心里觉得十分舒畅。
“确实是后生可畏啊!”卫青在心里赞了一句,不过他并没有说出来,只是拍了拍外甥的肩膀,“没有别的事了?那赶紧回去好好睡一觉!这几天太累了,身体要紧!”
外甥点头称是,但是在行完军礼之后,他似乎又犹豫了一下。卫青捕捉到了对方眼中的犹疑之色,停步问道:“还有什么话吗?”
霍去病喘了一口长气,似乎有些艰难地开口了:“舅父,拼杀的时候根本不觉得,但是后来......后来看到满地都是尸首,我心里还是......”
卫青马上就明白了,因为自己也曾经有过同样的感觉!
“去病,”他抬手抚着外甥的肩膀,语气坚定沉稳地说道:“我们是一心为国,不是为杀而杀,你无须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