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绥慌忙跑到了长秋宫,见一众宫人内侍皆战战兢兢的在长秋殿内外,大气也不敢喘一下。邓绥赶紧走进了殿中,之间皇后的手臂上缠着白布,隐约可见血迹,而钟良人正吓的跪在一旁瑟瑟发抖。
皇帝扶着皇后坐在席上,怒目看向殿下的钟良人:“来人!”
邓绥闻言慌忙跪在了钟良人一旁,伸着手臂护住了她:“陛下!钟姐姐已然疯了神智,刺伤皇后娘娘也定是无意的,求陛下饶钟姐姐一命!”
皇后苍白着脸色看向邓绥:“阿绥,你怎么敢将这疯妇带进宫中!好在被刺伤的是本宫,若是哪日发起疯来伤了陛下可如何是好!”
邓绥手脚冰凉,对着皇帝皇后道:“陛下,皇后娘娘,不会的,妾日后定会好好看着钟姐姐,不让她出漪兰殿一步,求陛下皇后娘娘饶钟姐姐这一次!”邓绥伏在地上,心中已然无助到了极点,从前无助还有皇帝在,可此事,皇帝断不会帮她了。
“你可知刺杀国母是什么罪?朕便是念着她神志不清,还有往日的情意才不会牵连钟家,可如今皇后被刺伤,若不重罚如何服众!”皇帝怒道。
钟良人站在一旁,眼神涣散,虽说不出话,却张着嘴好像在说着什么,不停的摇着头。
邓绥闻言瞬时慌了神,皇帝此言便是不能再留钟良人性命了,但却不会牵连钟氏一族:“陛下,钟姐姐几个月前才丧子,在佛庵中吃尽了苦头,如今又被人毒哑了嗓子,不知受了怎样的折磨才会像现在这般神志不清!”邓绥言出两句便以泪流满面,伸手拉起了钟良人的袖子,那手腕瘦弱的几乎只剩下骨头:“陛下!钟姐姐是要吃多少苦才会瘦弱成如今这个样子!我求求您!饶钟姐姐一命吧!妾日后定然不会让她出漪兰殿一步!”邓绥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哀哀切切的恳求着皇帝。
“陛下!”邓绥满面泪痕嘶哑着嗓子喊着。
皇帝闻言眼睛不禁有些红,握着拳的手掌慢慢松了下来,皇后瞟了一眼,忽然身子一晃,向一旁倒去,随即单手撑住了,皇帝赶紧扶住了她:“怎么了!”
皇后面色苍白的皱着眉,微微摇了摇头,声音也是轻的几不可闻:“伤口疼得厉害,妾想先回内殿歇息会儿。”
“好,你快去!”皇帝急急说道。
皇帝看向殿下的钟良人,虽知钟良人不易,但律法使然,如今这么多眼睛看着,他不得不惩治钟良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拖出去打五十板。”皇帝的声音带着细微的倦意。
邓绥大惊失色,钟良人这样瘦弱的身子骨,若是被打五十板,骨头怕是都要碎了,忽而想到她怎么会这样轻易的便进来这长秋宫,赶紧上前护着钟良人,对着正要上前的内侍吼道:“都退下!”
皇帝闻言看向她,一掌拍向桌子:“放肆!”
邓绥转身跪向皇帝:“陛下!妾有一事不明!”
“什么事?”
“长秋宫素来守卫森严,钟姐姐怎么会这么轻易的便进来?皇后娘娘身边又有众多宫女,又怎么会被钟姐姐轻易刺伤?”如今除了以此来让皇帝多一丝疑心,再无其他办法,只要皇帝宽限几天,她就一定能找到证据。
皇帝又是一掌重重的拍向了桌子,邓绥闻声一抖,只听皇帝怒气更甚:“你是说皇后故意栽赃给她!”
“妾不敢!”邓绥伏在地上,却依旧不死心:“妾只是想知道事情真相!”
皇帝蓦然起身走向了她:“真相?朕就告诉你真相!皇后见怀稷师太穿着单薄,便叫进了殿中,朕来的时候见皇后满面笑意的端着茶给她,是你钟姐姐突然从袖中掏出剪刀刺伤了皇后!这便是你想知道的真相!”
“你当真以为朕黑白不分吗!”皇帝愤然拂袖指着邓绥吼道。
邓绥脸上的泪痕刚干了一道,一道紧接着便流了下来,摇着头看着皇帝:“不会的!陛下不会的!”
“钟姐姐!钟姐姐你看着我!”邓绥双手拖着钟良人的头,不停的喊着。
钟良人抱着自己的胳膊,猛烈的摇着头,面上泪痕斑驳,眼中也尽是慌乱,而此状落入了皇帝眼中却是做贼心虚。
“拉下去!”皇帝拂袖喊道,眉头紧皱,众人赶紧敛声屏气的走上前去。
邓绥拉着钟良人,膝行几步上前用力抓着皇帝的衣袖,手指的关节泛白,眼睛已经肿的不像样子,几乎声嘶力竭的恳求着:“陛下!这五十板打下去钟姐姐会没命的!你若是让她这么痛苦的死去还不如赐她一条白绫!”
“陛下!你当真不顾念一丝旧情吗!钟姐姐她陪了你这多年,您若是这般无情无义就不怕六宫中人寒了心吗!”邓绥抓着皇帝的袖子,卑微哀求到了极致,她从未觉得这样慌乱过,这是她自幼相识的姐姐啊!她怎么能让她就这么死了呢!
皇帝低头看了眼邓绥,脸色铁青,几乎咬着牙对着她说:“朕就是这般无情无义。”
“陛下!”
“拉下去!”皇帝猛然拂开了邓绥的袖子。
钟良人被一众内侍架了起来,不停的呜呜呀呀的说着什么,不停的摇着头,脸上尽是慌乱与泪水。
邓绥忽然起身,转身拉开了内侍,伸手将钟良人挡在了身后,皇帝震惊的看向她:“邓绥你大胆!禁足这么些日子竟还是这般放肆!”
“陛下,此事不关钟姐姐的事!都是妾指使的!一切都是妾的错!妾愿意受这五十板!”邓绥毅然的对着皇帝说道,眼中是决绝的冷光,仿佛已经被逼到了极处。
“你在胡说些什么!还不赶紧退下!”皇帝气极,她便是想救钟良人,也不必将这般大的罪名往自己身上揽!
钟良人闻言震惊的止住了挣扎的手脚,一动不动的被内侍架着,瞪大了眼睛看向邓绥,不停的摇着头,眼中泪如泉涌,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听邓绥又道:“此事都是妾的主意,与钟姐姐无关,请陛下饶了钟姐姐!”
“好好好!”
皇帝气的拂袖背过身去,伸着胳膊指着邓绥:“你可知朕只念着钟良人疯了才没赐死,若此事是你所为,这便到掖庭领死吧!”
“只要不因妾牵连邓家便好。”邓绥怔怔的看着地面,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那是无物可留,无人可恋的哀戚。忽而跪在了地上,对着皇帝端庄的行了一礼:“早知今日,妾宁愿陛下当日不曾误入长觅殿,妾也不曾上山,只求妾死后,陛下能饶恕钟姐姐和邓家,将殿中的幅画与妾一同葬了,让妾在黄泉路上还能看见那满山的桃花,满树的梨花。”
皇帝心中钝痛,几乎喘不过气来,手指一松向前抬去,还未抬起一丝弧度便紧紧的克制住,握紧了拳头:“若你此时回殿,此话,朕就权当不曾听过。”他自然舍不得,杀了她,他还剩下了什么?纵使她千错万错,他罚她,禁她在宫中,可至少她这个人还在他的身边,想见的时候还能见一面。
邓绥又磕了一个头,起身看向皇帝,又转头看向钟良人:“姐姐,便当我报了你幼时救我的恩情了,你一定得好好活着。”虽流着泪,邓绥却笑的满足,抬手擦了擦钟良人不停摇晃的脸上的泪痕,笑靥如花的与她擦肩而过。
幼时一众世家小姐在邓府的锦鲤池便玩闹,邓绥不小心便落了水,众人皆吓得跑开叫人,唯有钟良人紧紧的拉住了她,一刻也不曾松手,以至于手臂被石头磨的血迹斑斑。这份情谊,即便是她死,也要护得钟良人此生周全。
邓绥的手从她紧握着的手指中抽出,钟良人瞪大了眼睛,猛然推开了拉着她的内侍,跪在地上看向皇帝,不停的摇着头,指着自己,皇帝只是盯着邓绥的背影,只要她回头,他便当一切都没发生过,但对钟良人的惩处,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免的。
钟良人见皇帝一眼都不看自己,转头看向邓绥,张着嘴啊啊的说不出话,恨极了自己哑了的嗓子,一拳垂在地上满面泪痕的看着邓绥越走越远,忽而看向了一旁带着血迹的剪刀,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挣扎着身子跑了过去,毫不犹豫甚至是迅速的拿起了剪刀,利落的刺进了自己的心口,利器刺入皮肉的声音,让皇帝猛然回过神来,看向钟良人,赶紧伸手接住了她坠落的身子。
“青儿!”皇帝大喊一声,将她抱在了怀中,看着她嘴角喷涌而出的鲜血,心中才知道什么叫痛,他从不知道曾经喜欢过的女人死在自己怀里,他竟会这般伤心。
邓绥闻言转过身来,看见眼前这一幕不禁大惊失色,面色倏然变的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几步跑进殿中,跪在了钟良人身旁:“钟姐姐!钟姐姐!”邓绥慌乱的抓住钟良人的手:“你不要死!你不要死!钟姐姐!”
钟良人握住了邓绥的手,染着鲜血的唇,勾起了一抹笑意,像极了她们幼时初见的样子,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说不出来,两行清泪沿着眼角流到了发际,沿着没有头发的耳际流到了耳蜗,顿住了它的脚步。
邓绥哭的撕心裂肺:“姐姐!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快宣太医啊!”邓绥转头对着众人吼道。
“诺!”宫女赶紧战战兢兢的跑了出去。
邓绥握着钟良人的手:“姐姐,你不会有事的,不会的!”复而看向皇帝:“你走开!”
钟良人赶紧拉住了邓绥,摇了摇头,用口型对着邓绥说:“我,爱,他。”
邓绥看清了钟良人说的什么,更是止不住的流着泪:“姐姐!”双手紧紧握着钟良人的手腕,想给她最后一丝温暖。发现钟良人握着自己的手,正在写着什么,看着钟良人满是希冀的眼神。
邓绥努力记住了她写的笔画,那是,皇后两个字!邓绥猛然睁大了眼睛,钟良人见她明白了,又写下了两个字,写完后紧紧的握住了邓绥的手,啊啊的说着,好像在问她到底答不答应。
“我答应你!钟姐姐我答应你!”邓绥的泪水顺着之前的印记流进了她的嘴里,咸而苦涩。
钟良人又拉过了皇帝的手,皇帝将她抱在怀中,喃喃的看着她:“朕没想过真的杀你。”
钟良人闻言笑了笑,瘦削的几乎能见到骨头的手指,在皇帝的手心写下一个字:‘我’,她称了一辈子的妾,她就要死了,不想再称妾了。另一个字还未写出来,她便猛然涌出了一口血,正吐在了握着皇帝的手掌上,皇帝的手心布满了红色,钟良人用力的喘息着,指甲在他鲜红的掌心中,一笔一划,艰难而用力的写着一个‘爱’字,只差最后一划,就能写完了,她想着,艰难的将手指再次放到皇帝的手上,却再也没有力气抬起来,写下最后的那一捺,手掌沉沉的搭在了皇帝的手心,那不然污垢的眼睛也沉沉的闭上了,永远的闭上了。
“青儿!”皇帝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看着手掌上还未写完的字,心中是压抑而沉重的痛楚。
“姐姐?姐姐!”邓绥颤着手指伸向了钟良人的鼻下,真切的感受到了消散的一丝也无的气息,终于再也压不住悲伤:“姐姐!”那声音闻者伤心,她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自己看着亲近的人死去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恨自己救不了她的姐姐!她亲眼瞧着钟良人一点点死去,看着她被这样逼死,却救不了她,那是对自己的憎恨,也是对皇帝,对皇后,对这深宫的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