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阑珊，月色正浓，此时的宫中还是入宫往日一般，几家欢乐几家愁，秋风带着萧瑟从窗棂吹进，柳七子将白皙的双手沁入泡着玫瑰花的水中，抬头看向清苓：“今晚陛下去了哪宫？”
“漪兰殿。”清苓人如其名，清新秀丽，恭立一旁说道。
柳七子一笑：“看来我真没有看错人。”
清苓有些担心的道：“陛下已经连着几天没来咱们宫里了，奴婢担心。”清苓的声音顿住，话中的意思不言而喻，皇帝虽不过问后宫事，但却也不是傻的，宫中许多事他心中都是有数的。
“不会的，此事隐秘，陛下不会发现，即便发现了，也不会怎么样。”柳七子的声音毫无顾忌，皇帝已经厌弃了封氏，若真有一丝情意在，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新欢去了结了旧爱。
“七子心中有数便好。”清苓轻声说道。
两人用了夜宵，沐浴后躺在榻上，邓绥倚在皇帝臂弯中，抬头看向他：“陛下怎么忽然心事重重的？”
皇帝抬手揉了揉眉心：“再过一月便是母后生辰了。”
邓绥早已听闻皇帝与太后之间的事，朝政的争权夺利便罢了，可皇帝的生母便是死在当今太后手中，皇帝能保留她的封号，还好好的供养在宫中已经十分不易了。
“陛下，可恨太后娘娘？”邓绥试探着问道。
皇帝看向邓绥，眼中神色复杂，似是想说，又好像带着不确定。
邓绥伸手玉指抚上皇帝的眉心，指肚轻轻抚平了那年轻的皱纹：“妾只是不想陛下这样苦恼，若是陛下不愿说便不说了吧。”她的声音带着温柔的笑意，听在耳里轻松舒适，听在心里就如春风扫过，让人心头软软的，所有的烦恼愁绪都消失了。
皇帝握住了她的手：“朕已经在这个问题上痛苦了许久。”
“朕的生母确是被太后陷害致死，朕不是没想过为生母报仇以尽孝道，可太后亦是朕的母亲，她把朕当成亲生儿子养育了这么多年。”
皇帝握着邓绥的手紧了紧：“那些年她对朕的情谊不是假的。”
“朕还记得小时候很害怕打雷下雨的天气，但母后说男子汉不该害怕这些，所以每次雷雨天，都将宫人撤走，留朕一人在殿内独自就寝。”
邓绥心中有些难过，抱着皇帝的手臂紧了紧，听皇帝继续说道：“朕那时还小，见宫人都走了，便觉得黑漆漆的殿中太过骇人，连鞋子也没穿便向外跑去，却不想一推开寝殿的门，便见母后坐在外殿的席子上。”
忆起旧事，皇帝的眼睛有些湿润，心中也是许久未有的滞闷：“后来郑姑姑告诉朕，母后怕朕害怕，实在不放心便亲自过来了。幼时母后是将朕当做亲生儿子养的，即便后来朝中种种，朕也未曾恨过她，可当朕知道她害了朕的生母时，朕确是恨上了她，因为她让朕陷入了两难，无论怎么做都是不孝的，梁家不断密谏让朕处死太后。”
“可朕实在下不去手。”皇帝的声音带着叹息。
其实此事，便是换做任何一人，都是难以下手的，一面是生身之恩，一面是养育之恩，无论那个都难以抉择，皇帝做出现在的选择已经是不易了，不知道背负了多少压力。
“陛下，生养之恩自古难以两全，如今已是最好的结局。”邓绥声音温和的说道。
随即翻身看向皇帝，头发垂落在肩前：“众人皆道杀人偿命，可太后已经年迈，往事再如何谁又说得清，且太后已经承受了母家兄弟的丧亲之痛，对于这样一位年迈老人来说，这个惩罚已经足够残忍了，即便从前如何，也算是能两两相抵了，所以陛下实在不必在为此烦心。”
见皇帝不说话，邓绥低了低头，轻声道：“若是妾说错了什么，陛下不要生气。”
皇帝坐起身来，向邓绥伸出手来，邓绥起身坐在皇帝身旁。
“你说的话，多是旁人不曾对朕说过的，所以即便你说错了什么，我也不会生气。”皇帝看向她，毫不顾忌的自称。
邓绥笑意柔和，将手伸向皇帝的发丝，在那一缕中挑捡出了一丝：“陛下若整日这样劳心，岂不是要不到而立之年便满头白发了？”
说着一下拔下了那丝白发，皇帝笑道：“这宫中敢随便拔朕头发的怕就你一个了！”
邓绥笑着将那丝白发放进荷包之中，笑意盈盈的说：“陛下若是心疼这根白头发，妾便将它还你。”说着还俏皮的将荷包递了过去。
皇帝伸手见她揽在怀里：“朕还不差这一根头发，便赠与你了，只是为何每次都将白发放到荷包中？”
邓绥将荷包塞到枕头下：“陛下已经问了两次了，但妾还是不会告诉陛下的。”说着笑嘻嘻的看向他。
“罢了，你愿意留着便留着吧。”皇帝伸手抚向她的脸庞，顺势吻下。
红鸾帘帐中这一方小小的天地，皇帝想对她说：朕是真的喜欢你，却不知该不该爱上你。帝王或许可以喜欢一个人，却不能爱上一个人，便如同他的父皇，年轻时深爱着当今太后，不知酿出了多少惨剧，自己或许只是其中一个，身为帝王，爱上一个人也意味着有了软肋。
邓绥将那个荷包小心翼翼的藏在了枕下，想着自己那小小的念头，心中暗自偷笑，或许说出来，皇帝会对她一番取笑，但那是她所能做的，最大的安慰了。
皇帝每每留宿，第二日必为她画美人痣，这几乎已经成了习惯。
“陛下快成了这画痣的行家了，便是妾自己也画不出。”邓绥看着镜子中的眉心处，却见今日皇帝好像画的是凤尾花。
赶忙说道：“陛下，妾还是不画这凤尾花了吧。”
“这是为何？”皇帝手中笔一顿，问道。
“自古以来凤都是皇后才能用的，即便这只是区区一颗美人痣，妾用了，也是僭越。”邓绥拿着丝帕便想擦掉。
皇帝按住她的手：“绥儿不知道吧，凤尾花又名金星花，又何来的僭越呢？”
“陛下！”邓绥嗔道，她还不知道皇帝还会这般强词夺理。
“听话，你素来懂事，可若太懂事，朕也会心疼的。”
这样萧瑟的秋日，这一番话，让邓绥心中暖成一片：“妾只是不想给陛下惹麻烦，也不想被说不懂礼数丢了陛下的脸。”
“便是丢脸，朕也是不会嫌弃的。”皇帝笑道。
“早膳你先吃吧，朕今日有些事，便在宣室殿用膳了。”皇帝特意说了用膳的地方，想来也是怕她多想。
“诺，恭送陛下。”邓绥欠身。
皇帝去上了早朝，邓绥惦记着韵长使的病，用过早膳便去了兰渠殿。
进殿的时候韵长使正在看着医术，见邓绥来了便要行礼。
“快坐着，不必多礼。”邓绥笑道。
“谢姐姐。”韵长使笑着说道。
“可好些了？”邓绥坐在席上问道。
韵长使将医书合在桌上：“姐姐放心，已经好了。”
“那便好，有些事过去了便放宽心，切莫伤神累及自身。”邓绥劝道。
“道理我自然是懂得，且既然报了仇，便也没什么可伤神了。”韵长使说着看向邓绥。
“说来那日我倒担心极了姐姐，虽知道姐姐不是那样狠辣的人，可一想到若是没有证人，姐姐定是难逃一罚了，好在柳姐姐来得及时，陛下不曾误解。”韵长使一边说着一边看邓绥，颇为那日的事后怕的样子。
邓绥闻言微怔，随即道：“是啊，举头三尺有神明，恶事到底还是不能做的。”
韵长使给两人到了杯茶：“我看今日柳姐姐与姐姐走得很近，我瞧着可是颇为吃醋呢！”
邓绥闻言不禁笑道：“瞧你如今，越发油嘴滑舌了，还吃醋，你若是吃陛下的醋便罢了，怎么平白还吃起你柳姐姐的醋来了！”
韵长使面上带着笑意却颇为认真的说：“姐姐，眼下宫中你与柳姐姐可谓独得盛宠，若是柳姐姐有意相交，还是不要对立的好。”
邓绥点了点头：“柳七子前几日来说的也是这个，她也是个不喜麻烦的人，便想相交，宫中也能少些麻烦。”
韵长使闻言眸色一闪：“那便好。”
“姐姐，你说此事真的是封氏所为吗？”韵长使似是不经意问道。
邓绥闻言心中一跳，韵长使问得出这话，便是有人说了什么，随即握着她的手到：“你可是听说了什么？”
韵长使看向邓绥：“我倒是什么也没听说，只是有一日在上林苑闲逛时见到封氏，她脸上的喜悦，还有扶着腰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倒不像是假孕，更像是一个即将为人母者的欣喜。”
“既然云儿都已经那样说了，想必多半便是封氏自己所为了。”邓绥说道，她现在不知道是谁害了冯太医，也不知其目的何在，若是告诉韵长使，此事是柳七子所为，那韵长使刚消下去的仇恨，势必会再次转到柳七子身上。
“那便好，若不是她，我岂不是，岂不是作孽！”韵长使断断续续的说着，低头怕极了的样子。
“不会的，不会的。”邓绥赶紧安慰道。
邓绥走后，韵长使捧着医书，久久未曾翻动一页，想着今日邓绥说的话，若封氏的事真的是她做的，那今日这般坦荡岂不是露了把柄，可话说回来，她是不知道皇后告诉自己那些事的。
韵长使脑中的思路忽然清晰了不少，封氏陷害邓绥在前，被打入冷宫，柳七子意图相交邓绥，两人联手让封氏以为自己怀孕，又将其贴身宫女云儿买通，虽然中间的过程不知道是怎么样的，但最后的结果便是彻底除了封氏，两人结盟。
“长使。”水苏走了进来。
“怎么样？”韵长使手中的书滑落桌上，急急的问道。
水苏躬身递上一张绢布：“奴婢把写着她父母字迹的手书给了她，云儿登时便吓得什么都说了，但人不能带出掖庭，奴婢便叫她写了个供状。”
韵小仪接过，看着上面写着的字，几乎一个个烙进了她的心上，正如皇后所说，此事是柳七子与邓绥一手策划设计，所以才会连累了自己父亲。
想起那日封氏临死前吼叫的话，韵长使不禁觉得浑身一凉，她果真是杀错了人，内殿中除了她与水苏再无旁人，韵小仪将那份绢布收在了窗棂旁的花盆下。
外面的院中的花草已经枯黄了不少，让这本就萧索的秋日，又添了几分悲凉萧条，韵长使看着外面深蓝色的天空：“我那日也是被蒙在鼓里，封氏，若你要怨，便怨设计你的人吧，若三尺之上真的有神明，便请你们保佑，我能早日未入报仇，邓姐姐，只要你不再做对不起我的事，我便将这事，都算在柳氏的头上。”韵长使的眼中忽然没了往昔的温婉，只有狠辣，连皇后眼中都未曾出现过的狠辣。
老实人被逼到绝处，要么默默屈辱的忍耐着，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要么便会成为让这世间恶人都惧怕的魔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