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邓绥方才用早膳,便听之锦来说钟良人醒了,邓绥早膳也顾不得吃,撂下筷子便走了出去,一路小跑到了启翔殿。
“钟姐姐!”邓绥走上前去,握着钟良人的手。
钟良人怔怔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的向下落,却不发一言,邓绥看的颇为心酸,眼中也含了泪:“姐姐,别这般为难自己。”
过了半晌,钟良人嚎啕着看向邓绥:“阿绥!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就这样没了吗!”
邓绥拭着泪:“陛下已经处置了罪魁祸首,姐姐别伤了身子!”
“罪魁祸首?呵呵...”钟良人又哭又笑着,紧紧抓着邓绥的手。
“你信吗?怕是陛下也不信吧!我的孩子,他还未满三个月啊!”钟良人敲着腹部哭喊着。
“娘对不起你!是娘对不起你啊!”殿中都是钟良人的哭喊声,闻者动容。
半个时辰过去了,皇帝下朝听到消息便往启翔殿赶来。
钟良人的情绪也好了不少,喃喃道:“阿绥,你们都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她的声音带着平静。
邓绥心中一跳:“姐姐,你可不能干傻事啊!”
钟良人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样:“傻事?我会做什么傻事?父母尚在,怎能那般不孝。”
“你们出去吧。”钟良人的声音中带着无尽的倦意。
邓绥见她并没有寻短见的意思,便跟宫人一起出了内殿,站在殿外听着声音。
钟良人见众人走了出去,自己慢慢下了床。
一盏茶的功夫,皇帝便来了启翔殿,匆匆走了过来,见邓绥等人都在外面站着,疑道:“怎么都在殿外?”
邓绥欠身行礼:“钟姐姐将臣妾等打发了出来,想一人静静。”
皇帝赶紧推开了殿门,大步走到了殿中,却在一看到钟良人的瞬间顿住了脚步。
邓绥见皇帝反应惊诧,便走了进去,竟见梳妆台前落了满地黑发,而钟良人此时几乎将自己的头发剪光了。
“姐姐!”邓绥泪水一下就出来了,跑上前去夺下了钟良人手中的剪刀。
“姐姐你怎么这般糊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头发可是你的命啊!”女子的头发,从出生便开始留着,平日最为宝贵,不想钟良人竟这般狠心,将头发剔秃了。
皇帝脸色很是难看:“青儿。”
钟良人闻声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苍白的笑意,起身缓步走到皇帝跟前:“妾参见陛下。”
皇帝扶住她,面上尽是痛色:“青儿你这是何必,孩子还会再有的,你怎能这般作践自己。”
钟良人闻言抬头看着皇帝,笑了笑:“陛下好久没叫过妾青儿了。”
随即扶着皇帝的手跪下,郑重的大礼参拜。
后面赶来的妃子见状都惊讶的捂住了嘴,吓得不轻,心里直道钟良人疯了!
“妾如今这幅样子,不能再在宫中侍奉了,请陛下赐妾出宫入尼姑庵修行,从此青灯古佛与这宫墙再无瓜葛。”钟良人跪在地上,一字一言皆打在邓绥与众人的心上,如一块巨石,落入了波澜不惊的湖面。
皇帝斥道:“你可知自己在胡说什么!”
钟良人跪着头也不抬:“妾知道,妾无能,护不住皇子,陛下要打要杀臣妾都认了,只求陛下放妾离宫!”
“求陛下放妾离宫!”钟良人跪在地上不断的重复着。
别人或许不知,邓绥却明明白白的知道了钟良人的绝望,她不想再在这样的淤泥中挣扎了,今日已经挣扎掉了她的孩子,明日便会是她自己。
“陛下,钟姐姐真心求去,陛下怜她刚承丧子之痛的份上,便允了钟姐姐吧。”邓绥也欠身行礼道。
皇帝看向邓绥,又看向不断恳求的钟良人,带着怒意不置一词,转身拂袖而去。
邓绥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坐到了地上,扶着哭成泪人的钟良人:“姐姐,尼姑庵那般孤苦,你怎能受得了!”
钟良人绝望的看着殿外:“身上孤苦,远比心中凄苦好受的多。”
邓绥扶着她站起来,便见郑众走了进来:“陛下有旨。”
两人忙又跪下,郑众道:“陛下有旨,钟良人心怀天下,端庄贤淑,愿自请离宫为天下祈福,朕感其诚心,赐号怀稷师太,入宫外正觉庵修行。”
“谢陛下!”
“钟良人,哦,怀稷师太,陛下安排了车撵,后日午时出发,还请怀稷师太准备着。”
“谢陛下。”钟良人淡淡的说道。
郑众又道:“陛下叫臣给师太带句话,启翔殿一直为师太留着,若觉得庵中苦寒,便叫人入宫说一声,在这启翔殿中修行也是一样。”
“劳大长秋传话,叫陛下不必挂怀,宫中便如前尘往事,出了这宫门,贫尼便会常伴青灯古佛,定不会辱了皇家颜面。”钟良人声音淡淡的,真像是庙庵中出来的。
“既如此,师太一路珍重,臣告退了。”郑众躬身退下。
钟良人看着郑众消失在殿内,对着邓绥道:“这郑众倒不似宫中众人见风使舵。”
“妹妹得了机会,定会常去看姐姐。”邓绥握着钟良人的手,泪留个不停。
“你在这宫中好好的,我在外面才放心。”
第三日午时,钟良人从启翔殿走了出去,贴身宫女芝兰愿随同前往,出了启翔殿,钟良人连头都未回一下,芝兰倒是频频回头,很是不舍。
“师太,咱们在这住了四年,不再看几眼吗?”芝兰扶着钟良人,眼眶热热的说道。
钟良人只是看着前方:“有什么可看的,不过一座冰冷的毫无人气的房子罢了,临了了,也只有你还愿意跟着我。”
芝兰握紧了钟良人的手:“奴婢自幼跟着师太,不论师太做什么,奴婢都不会舍师太与不顾的。”
邓绥早早便在宫门前等着了,见钟良人一身素衣僧服走出,鼻子又是一酸。
上前握住她的手:“姐姐。”
“哭什么,你当为我高兴才是。”钟良人擦着邓绥的眼泪,嘴角带笑。
“姐姐一路珍重,若在宫外有什么缺的,便叫人传话到宫里来,妹妹定会准备妥当。”邓绥拭着眼泪,将手中的一袋银子递到了芝兰手中。
钟良人却将布袋拿了出来:“庵中不缺吃穿,这等身外之物就不必带了。”
邓绥拿在手中,忽然看到皇帝在远处的楼阁上站着,不禁说道:“姐姐,陛下在看你呢,你回头看一眼吧。”
钟良人脚下微动,刚偏了些身子,便又转了过来,眼中似乎有些温热:“既然已经决定要离开这红尘俗事,又何必徒增情愁。”
“你保重。”钟良人拍了拍邓绥的手,上前一步上了马车。
邓绥赶紧将手中的银袋放到了芝兰手中:“宫外不比宫中,没钱可不行。”芝兰接过犹豫着,邓绥急急的推到了她手里,芝兰只得将银子放在了袖中,上了车。
邓绥站在一旁,钟良人掀开了一侧的帘子:“阿绥。”
“姐姐。”邓绥见她还有话,便走了过去。
钟良人的眼睛似乎有些红,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阿绥,帮我传句话给陛下。”
邓绥顾不得擦拭脸上泪痕:“姐姐说,阿绥定然带到。”
周围侍卫车夫都在,钟良人附耳说完,流下一行清泪。
“妹妹一定带到此话,万望姐姐善自珍重。”邓绥的泪噼里啪啦的掉在地上,抽泣着将自己贴身的玉佩摘下来给了钟良人。
钟良人握着玉佩,眼中的泪不停流了出来,咬着唇硬下心来拉上了帘子。
邓绥看着渐渐消失在宫门前的马车,心中只觉悲凉,明明还未到秋天,却被这风吹的打颤,许是兔死狐悲吧。
她转身看去,皇帝已经不再高楼之上了,便握着帕子向漪兰殿走去,之锦之桃再也一旁劝道。
“美人别哭坏了身子,此去于钟良人未免是坏事。”之锦见了这一幕又一幕,心中也是不舒服。
邓绥拭了拭眼睛,敛去了泪水,毕竟在宫中哭哭啼啼的也不像个样子:“钟姐姐陪了陛下四年,不想竟落得今日这般场景。”
钟良人的离去,在宫中引起轩然大波,谁也不曾想她竟这般决绝,不顾家族荣耀入了佛寺。
皇后看着殿下捏着帕子惺惺作态的封美人道:“如今这个结果已是皆大欢喜,你何故还在这里哭哭啼啼!”
“陛下定是因为此事厌了妾,不然怎会降位这般惩处!”封美人说道着又是一阵哭啼。
皇后颇觉头大,玉指支着额头:“钟良人失了个孩子,又是你宫中宫女做出的事,此事任谁看也跟你脱不了关系,陛下能这般处置已是念及你与他的情分了,若真不讲情分,便是打入冷宫也在常理之中,何况如今钟良人也已经请去,你也不算受了委屈。”
果然,说完见封美人一抖,皇后看向她的眼神中越发带着不屑,声音却还语重心长的样子:“你有着哭哭啼啼的功夫,倒不如好好收拾收拾自己,等过两日这件事的风波过去,再想法子挽回圣心。”
封美人闻言一顿,擦了擦眼睛:“娘娘说的是,是妾心急了。”
“只是,妾还有一事不明。”封美人道。
皇后知道她要问什么,却还是道:“何事?”
封美人看了眼皇后:“那盒首饰是?”
“什么?”皇后好像没听懂又问了一遍。
“哦,妾是说顾美人不是也送了顶虎头帽吗,这事到底如何还不一定呢!”封美人立刻改了口,说起了其他事,即便那首饰是皇后借她之手送出去的,她也问不出来,倒不如装作忘了。
邓绥回宫拿着炖好的红豆山药粥,去了宣室殿。
“邓美人。”郑众行礼道。
“大长秋,陛下在里面吗?”
“在,美人请。”郑众侧身道。
邓绥微怔:“不需通报的吗?”
郑众笑道:“陛下说了若是美人来,便直接请进去。”
“好,多谢大长秋了。”
邓绥走进了殿中,皇帝正在批阅奏章,见邓绥过来了,便放下了笔,起身拉着她的手进了内殿。
“陛下可是累了?”邓绥看着皇帝眼下略微的乌青问道,皇帝这几天夜里都是宿在宣室殿的。
皇帝坐在席上问道:“绥儿带了什么吃的来?”
邓绥将粥端了出来:“红豆山药粥,清热去火。”
皇帝看着小小的一碗红粥,倒很有胃口,几口便喝完了。
邓绥看着他:“陛下既然也心中牵挂,怎么不去送送钟姐姐?”
皇帝将碗放下:“她可知朕在楼中站着?”
“知道。”
“她知道却不回头,说明她并不想见到朕,若是朕去了,反惹得她不快,何必呢。”皇帝淡淡道。
邓绥倒不想皇帝顾及了这么多,低了低头问道:“陛下可喜欢钟姐姐?”
皇帝看着空空的碗,不知在想什么,像是对邓绥却更像是对自己说:“她是这宫中最不善权谋之人,朕自然是喜欢的,不然又怎会让她有孕,即便最后还是没能保住,可这四年的情谊却是不假的。”
邓绥眼眶微红,这短短的几日中,她不知红了几次眼睛,酸了几次鼻子:“那便不枉姐姐曾对陛下的一片痴心了。”
皇帝看向邓绥,听她声音哽咽:“钟姐姐不是不想见陛下,她是不敢,她怕回头看一眼便舍不得了。”
“姐姐临走时,叫妾传给陛下一句话,陛下可想听?”邓绥看着皇帝问道。
“什么话?”皇帝声音沉沉的。
“姐姐说,此生悔入帝王家,却不悔与陛下一场情缘。此生缘尽,若有来世,宁愿嫁与农夫也不愿再入后宫之中。”邓绥说完,便哽咽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过了好久,邓绥才将这情绪压下去。
皇帝也是久久不曾说话,终于,皇帝叹息着:“是朕对不起青儿,明知她那样单纯的性子,却还是没能护住她和孩子。”
邓绥在皇帝的声音中听见了沧桑,一个帝王的无可奈何,即便掌天下生死,却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活过来。
“陛下。”邓绥叹了一声,握住了他的手。
“妾知道陛下心里苦,这里没有别人,陛下若实在难受了,便哭出来吧。”邓绥坐在皇帝身旁,抬手覆上他的眉宇之间,抚平了他眉心的皱纹。
皇帝低笑,声音中却没有多少笑意:“朕如何能像你们女儿家,想哭便哭,朕早已不知哭是什么滋味了。”
这话听得邓绥心头酸涩,世人都说帝王好,却不知帝王身在九霄之上,却要承受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与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