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连着五日宿在漪兰殿,宫中流言四起,无非是说邓绥不识大体,不知劝诫皇帝雨露均沾的话,邓绥也懒得管,但皇后身为六宫之主就不得不说了。
皇帝从宣室殿出来,便想去漪兰殿用午膳,想到昨晚邓绥的劝告,便转弯去了长乐宫。
去的时候正赶上皇后用午膳,皇后对皇帝的突然到来倒颇感诧异:“妾见过陛下。”
“不必多礼。”皇帝伸手扶住她。
“陛下可用午膳了?”皇后跟在皇帝身后问道。
“朕瞧着到了午膳时候,便赶过来了,不知今日宫中做的什么?”皇帝颇有兴味的走到了桌前。
皇后笑着坐在一旁:“陛下可来的巧了,都是陛下素日爱吃的。”
皇帝夹过稻饼吃着,皇后笑道:“陛下这几日可去看过钟七子了?”
“前日刚去看过,瞧着脸色倒比之前好多了,心情也不似前些日子闷闷的。”皇帝说道。
“这些日子阿绥总往启翔殿去,有闺中好友相伴,钟七子孕中也有了些趣味。”皇后此言倒是夸赞了邓绥。
但话语却紧接着一顿:“恕妾多言,阿绥虽好,可陛下也该多去其他妃嫔宫中走走。”
皇帝抬头看了眼皇后,继而低头继续喝了口汤:“你倒不偏私。”声音听不出情绪,不知是在赞许还是讥讽。
皇后笑的温婉大方:“邓美人虽是臣妾的侄女,但臣妾也是后宫之主,总得为陛下的子嗣着想。”
“朕吃好了,宣室殿还有政务,便先回去了。”说着起身走出了殿外,陶瓷的勺子还在碗中晃悠着叮当作响。
皇后顿住手看向皇帝的背影,不过短短三年时光,曾经也算得上举案齐眉的人就成了如今的样子吗?还是因为自己和他都变了?难道她想整日如此刻板吗?若不是太后那整整一日的训斥,她也还是随心而为跟在他左右的真儿罢了,这一国之后的身份,困住了她的心性,也隔住了她们之间刚刚萌芽的感情,从此只有相敬如宾,再无心有灵犀了。
邓绥从启翔殿出来,途经章德宫时,便止住了脚,想着连礼物都没拿便去拜访,实在冒昧,转身便想离开,谁知院中悠悠传来一声雍雅的声音:“来都来了,进来坐坐吧。”
邓绥回头,淑夫人正站在门前打着扇子看向她。
“见过淑夫人。”邓绥上前行礼道。
本该行大礼的,但一旁的淑夫人道:“罢了罢了,起来吧。”
“谢夫人。”
邓绥笑道:“刚刚本想进来,后来想起什么都未带出来,就这么来见夫人岂不失礼,便想回去准备好了再来。”这样一说便也解释了她过门不入的原因。
淑夫人走进殿里:“本宫素来喜欢直来直去,那些不必要的礼节在本宫这就都免了吧!”声音倒真的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这殿中让夫人布置的真是漂亮。”邓绥看着殿中的装饰赞叹道,颇有些西域风情。
“宫中长日漫漫,总要找点事情来打发时间。”淑夫人雍容的坐在席上,倚在一旁的扶枕上。
淑夫人抬眼看向邓绥:“听闻你近日总是往启翔殿跑?”
“是,钟七子是妾闺中好友。”邓绥笑道。
“自钟七子有了身孕,宫中人各个避之不及,倒是你巴巴的向上凑。”淑夫人美艳的红唇勾起一抹笑意,摇着扇子说道。
邓绥也不在意:“别人不往前凑是因为怕沾惹上什么是非,臣妾与钟七子多年挚交,都是各自知道彼此心性的。”
淑夫人没有说话,看了眼身旁的苏木苏叶,两人立刻会意退下。
邓绥见状知道淑夫人有话要说,便让之锦之桃也下去了。
“你可记得赵玉?”淑夫人问道。
邓绥不知淑夫人此言何意,还是开始回想起来:“赵玉,这名字倒是耳熟的很。”
“两年前,你应该是在山中遇见过她。”淑夫人提醒道。
邓绥又思忖了片刻,脑中依稀有了些印象:“可是那个中了毒的赵玉?”
“是她。”淑夫人点头。
“夫人怎会认识她?”邓绥诧异的问道。
淑夫人将团扇握在手中,斜倚的身子也坐直了些,看向邓绥:“说来你还在冥冥之中救了我一次。”
“夫人此言何意?”邓绥不解道。
“你自然不知道。”淑夫人嘴角带了些笑意:“两年前你才十四岁,还在为父守陵,那却是我入宫的第四年了。”
淑夫人颇为感慨,想起往日之事,声音却带了些冷意:“本宫也不怕告诉你,你那次救我却险些害了你姑姑。”
“还请夫人明白示下。”邓绥看向淑夫人,觉得今日会知道一些自己意想不到之事。
“你姑姑入宫后三个月,朝中便折腾着立后,你姑姑虽才长你四岁,心计却比我这二十多岁的人还深,设计了一出戏,让皇帝误以为本宫去殊相寺祈愿时勾搭了寺中小僧,本宫听到风声便派了赵玉去请方丈前来以证清白,不料被皇后发现,给赵玉下了毒,丢到了荒山里,有买通了本宫宫中之人,说本宫杀人灭口,妄图掩盖事情真相,皇后娘娘本想找到赵玉时刚好死无对证污蔑到本宫身上。”
淑夫人说道这不禁笑道:“不想你竟阴差阳错的救了赵玉,本宫便因此逃过一劫。”
邓绥深感震惊,看着淑夫人道:“夫人怎敢这般污蔑皇后?”
“你虽说着不信,可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究竟是不是这样,想必你比本宫还要清楚吧?”淑夫人不屑的说道。
邓绥嘴唇嚅动了几下,言语直率而不失恭敬:“我相信皇后娘娘不会做这样的事,不然此时凤座上的便是夫人了。”
淑夫人一笑:“你倒是天真的很,真不知日后怎么在这宫中活下去。”
其实此时邓绥心中波涛汹涌的很,她知道皇后的性子,也知道这样的事,她未必干不出来,但公然诋毁皇后可是大不敬,管不了别人,明哲保身便罢了。
“宫中最常见的手段便是瞒天过海了,即便陛下知道事情真相如何,可却没有明确证据,皇后又找了素日不安分的万良人做了替罪羊,那个节骨眼上,陛下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替罪羊三个字淑夫人说的格外重了些。
见邓绥不说话,淑夫人继续道:“若是你不信,改日去问问顾美人吧,万良人昔日与顾美人便如今日你与钟七子。”
“夫人今日一番话是何用意?”邓绥看向淑夫人。
淑夫人看向她:“本宫出身外族,再如何便也只能是今时今日的地位荣宠了,且早已看透了这些闲事,所以你也不必担心本宫想害你。”
淑夫人顿了顿:“赵玉自小跟本宫一起长大,当日入宫本是不想带她来的,毕竟在族中找个将军侍卫嫁了也好过困在这里一辈子,但她太过忠心,便跟着来了,所以,你救了她,本宫便欠了你份恩情。”
“听闻皇后跟你说了本宫不少坏话,便想告诉你,若说宫中最不会害你的便是本宫了,因为本宫的出身,建章宫从不缺陛下恩宠,不缺尊荣,没有任何东西要与你们争抢,即便有一天本宫没了这些东西,害谁也不会去害你。”
淑夫人将头发拨到耳后:“日后有任何困难,尽管来找本宫,只要本宫帮得上就绝不会置之不理。”
今日一言,邓绥可谓是满心诧异与震惊,即便淑夫人这样大不敬,她却不由得信了她,那一句‘听闻皇后跟你说了本宫不少坏话’,她便是将自己在皇后宫中有暗桩明明白白的告诉了她,若不是真的心中无惧,便是心机实在太过深沉了。
想到后者,邓绥却不太愿意相信,且不论会否有这般心机深沉的人,便是有,又何苦来陷害自己,何况那当日救醒了那赵玉,也发现她确实是个好人,回宫的一路上,邓绥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不敢相信。
一想到自己的表姑姑是这样心机叵测的人,邓绥便是一手心的冷汗,可一想到宫中传了多年的皇后与淑夫人不合之事,又觉得可能是个误会,毕竟最终伏法的人是万良人,若真清白,陛下怎会让自己的枕边人替人受过,还是个位分不低的良人。
而淑夫人,之所以敢这么赌,是因为她知道邓绥不是与皇后为伍之人,以她对皇后的了解,单单邓绥的模样,足够她明里暗里的打压了。因为表亲而帮扶是绝对不可能的,她也不怕邓绥去告诉皇后什么,她做事素来不留证据,况且她与皇后早已翻脸,也不怕皇后知道。
回到宫中用过晚膳,邓绥心绪颇为烦躁,满脑子都是今日在章德宫中听到的事,手中拿着的诗经久久不曾翻页,之锦之桃在一旁站着之觉得邓绥今日情绪不对。
“美人怎么了?奴婢瞧着自章德宫回来,美人便心事重重的样子。”之锦在一旁说道。
邓绥眼睛还是直直的盯着诗经,想的入神了,连之锦说什么也不曾注意到。
之锦看了之桃一眼,又上前小声道:“美人?”
“啊?”邓绥看向她,好像被吓了一跳。
“美人这是怎么了?心神不宁的?”之桃在一旁问道。
邓绥将书合上,挥了挥手:“无妨。”
“陛下驾到!”外面忽的响起郑众的声音。
邓绥赶紧起身迎去:“妾见过陛下。”
“不必多礼。”拉着她的手走到席上。
“怎么瞧着颇为乏累的样子?”皇帝看着邓绥的脸道。
“许是看书看得久了,身子有些乏。”邓绥笑道。
“夜来灯光昏暗,还是少看些书歇歇眼睛。”
“诺。”邓绥笑的柔柔的。
皇帝拉这她的手道:“可用了晚膳?”
邓绥声音颇为俏皮:“若是陛下是来用晚膳的,那可要饿肚子了,妾早就用过了。”
“你倒不知道心疼朕,就不能让御厨房再给朕做一顿?”
“陛下一向主张节源,这一顿晚膳又不知要进去多少银子,俗言说饿治百病,陛下少吃这一顿既省了银子又免了病患,岂不是一举多得?”邓绥面上带笑说的头头是道。
皇帝被邓绥气的乐了:“朕发现你越发会颠倒黑白了。”
“妾也只敢在陛下面前说说乐子罢了!”邓绥笑道。
“陛下今夜可要留宿漪兰殿?”郑众觑着外面的天色不早了,便躬身问道。
皇帝正要开口,邓绥便声音柔和的看向他:“陛下,今日是十五。”每月初一十五,皇帝都在皇后处,这是不知何时传下来的规矩。
皇帝也才想起来,拍了拍她的手道:“那朕便先走了,快入秋了,夜里窗子就别开了。”
“诺,恭送陛下。”邓绥微微躬身。
皇帝一路走去长秋宫,心中倒有些不是滋味,他喜欢邓绥,一开始是因为少年时府前一瞥,又因后来寺中初遇,可渐渐的却更多是因为她不似宫中之人媚俗,如雪中梅,独树一帜。一见钟情的是脸,但日子久了他便觉得邓绥的长相是点睛之笔,更多的是她的芝兰惠心,在漪兰殿他便觉得轻松,她那柔和温婉却又不失活泼的性子让他觉得平静又不失乐趣,且又常常能在她身上看到一股韧劲,即便她不曾做过什么,却让他清楚的感觉道了那股柔而不弯的品性。这让他在看惯了后宫人心繁复后,觉得安心,宁静,在前朝后宫中找到了一块不染纤尘之地。
可若是有朝一日,这块地方也变了,他还不知会多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