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荀融见织田走远,转身待要与那灰衣男子言语,却见那灰衣男子却当作荀融不存在一般,擦身掠过荀融,径直向躺在地上的陈冲之走去。荀融于是也不言语,只是淡淡站着,看着那灰衣男子的举动。
却说方才陈冲之身中“樱落”五刀,虽然因是织田留力,并未伤到要害,但却也着实不轻。他方才躺在地上,背向了众人,故而只能耳闻事情经过,大概知道了应是有人让织田吃瘪。他虽然心中开心,但奈何伤口太疼,也没法耍嘴皮子了。这时他见织田走了,心中虽然不甘,但却也觉得再留无益,本想挣扎起身,觅地疗伤,忽然间觉得一只大手按住了他的伤口,接着伤口附近几处穴位一阵酸麻。陈冲之惊讶回头,却见那灰衣汉子朝自己咧嘴一笑,道:“莫惊,给你治伤呢。”说着那灰衣汉子便从怀中取出了一点药粉,伸手按住陈冲之道:“有点疼,不是孬种就别叫!”说着便要将药粉涂在陈冲之伤口。
陈冲之听了那句“孬种”,不由得破口骂道:“你爷爷才是孬……哎呀,疼死爷爷了!”这个“种”字还没出口,却骤然感到伤口处如同火烧一般钻心疼痛,他一口气没憋住,一声惨叫便冲口而出,看得周围的荀融也不觉微笑。
那灰衣男子手上不停,动作麻利地将药粉涂到陈冲之几处伤口之上。陈冲之吃痛不过,两手一番,便向灰衣男子攻去。那灰衣男子也不看陈冲之的套路,腰背微引,也不动手,便将陈冲之几招化去,倒是陈冲之这边疼得哇哇直叫,甚是狼狈。
那灰衣男子涂完药,伸手摸了摸陈冲之身上被横纲扯得七零八落的乞丐服,摇了摇头,忽然扯开自己的上身单衣,几下子便将衣服扯做了布条,给陈冲之包扎上了。那汉子全身肌肉粗壮,胸口筋肉之上,还纹了一个狰狞的狼头,这时虽然没了衣服,但他却似丝毫不觉得寒冷。
陈冲之本来还在反抗,但这是见这灰衣男子将自己的衣服撕了给自己做绷带,顿时心生感激,只是嘴上一下子绕不过弯,夹杂不清地道:“爷爷杀了……谢……谢你爷爷……”他心知这时也分解不清了,面上一红,一拍屁股站起。
这番站起身来,顿觉那汉子的药神奇,这时他的伤口虽然依旧灼痛,但已不似方才那般使不出气力来。他转过身来,看着那汉子道:“不要以为爷爷会谢你……”说罢做了一个鬼脸,见那汉子并不看向他,不觉心中有一丝低落,一瘸一拐,便要离开。
这时忽听得旁边的荀融扬声道:“这位兄弟且慢!”
陈冲之方才便看见这个温润如玉的公子,心中本有好感,但想到方才他与织田有所来往,不由得心生厌恶,回头俾倪着荀融道:“有屁快放!谁跟你是兄弟?”
荀融这时踏上两步,道:“荀某方才看见少侠英姿,心中钦羡,不知道少侠如今的幻方,可解到“百子图”了?”
这番言语一出,顿时让陈冲之大惊,幻方源于洛书九宫,即为在三纵三横的九宫之中填入一至九之数,而纵横斜角相加一致。幻方随着纵横增加而渐难,若要推演到十纵十横的“百子图”,所需的运算均是当时数术顶尖的技法,陈冲之虽然天赋异禀,此时也只推算到八纵八横而已。他这时瞥眼看见地上有些自己方才用木棍写过的算式,心中顿时了然,知道这荀公子必然是看懂了自己所写,但也不觉对这荀公子刮目相看,隐隐生出知己之感。
那荀公子这时也不多言,见陈冲之面上缓和,踏上一步,解下了身上的披风,顺手便披在了陈冲之身上,道:“荀某对数术一道仅知皮毛,但也知道少侠怀有大才,何不寻一处方便之处,让才华得以运用?”
陈冲之这时披风加身,听闻荀融这句言语,眼神忽然一黯。他深知自己才干,但却又不愿低三下四,向他人解释自己所怀的珠玉。他心中一直便有个念头,想要寻得识得自己才能的伯乐,一展胸中抱负。他知道齐朝虽然文化渊博,但取士之时,却注重经文与策论,与之相对,幽焉择士则首重弓马战略,而想要凭借数术得到两国允可却是难于登天。
半年前陈冲之听闻人言,说道玄都之中的桓庐书院祭酒慕容渊提倡六艺并举,兴许对六艺之中的数术也会看重,加之齐朝山东水患,陈冲之也设想了止水之法,本要携带着一同前去拜见慕容渊。但不料这时却爆发了幽焉南侵,导致入关渠道阻塞,陈冲之便被阻在了建昌。这时他听闻荀公子言道“运用才华”,不觉心中一股悲酸的冲上胸臆,冲着荀公子大叫道:“寻方便之处?你说得倒是容易!我这可是屠龙之术啊?谁敢来用?”
荀公子似乎也料到了陈冲之这般反应,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玉玦,交给陈冲之,道:“屠龙之术,自然只有真龙敢……呵呵,不过巧了,向东距此二十里地之处,有一座鹿鸣山庄,那里有一位居士,正在寻求兄弟这般人才呢,兄弟只需凭此信物,言道是一位姓荀的公子推荐来的便好。”说着朝陈冲之一眨眼,道:“不瞒兄弟,在下这点数术见闻,便全是那位居士教的。”说罢嘿嘿一笑,拍了拍陈冲之的肩膀。
陈冲之这时心中全是茫茫然一片,他此时已然清楚这荀公子并非常人,可他心中却始终有股倔气撕扯肝肺,他心神数转,忽然恨声道:“爷爷才不要和你们这些乱杀人的富人为伍呢……”说罢伸手一扯,便将方才荀融披在他身上的披风扯下,贯在地上,还踩了两脚。这番似乎还不解气,陈冲之回头怒视了一眼场中人,也不顾伤口剧痛,转身蹒跚跑远。
眼见陈冲之跑远,坐在一旁地上的精赤上身的汉子忽然开口道:“他终究还是拿了那块玉啊!”这汉子方才为陈冲之疗伤之后,便即退回方才他所坐的墙角,依然闭目盘膝,但方才发生的事情还是全都给他看在了眼中。
荀融这时也是眼神悠悠,愣了许久,方才笑道:“玉则为遇,既然收了玉,便算是知遇了吧。”说着转身朝那汉子一拜,道:“不知小侄应该称您为风十里风大侠呢,还是应该如儿时一般,仍称您为斛律欢叔父呢?”
那汉子虎目一开,翻眼盯着荀融半晌,开口道:“当年我出走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崽子吧,也亏得你还记得我这个旧人。凤凰儿呢,他没与你一道?”
荀融眼神忽然悠远,道:“他说心中有执念难解,言道与我暂不相见,唉……叔父既然论及故友,小侄也替家父分解一句,家父无一日或忘与叔父当年并肩除贼的往事。”
那汉子闻言,似是有些自嘲,最后却叹了一口气道:“除贼?不过是往日的一些玩闹罢了,你父亲可还安好?”
荀融神色一黯,道:“家父……肺疾难愈,每日均会咳血。叔父何不随小侄……”
那汉子神色也是黯然,打断荀融道:“斛律欢在十年前便已战死了。此刻我依然姓风,若是有一****父有难,我自必相救,至于其他的,便即免了吧。”说罢两眼一合,便靠在墙角,气息匀称,显然是不与荀融言语了。
荀融凝视那风十里半晌,终于摇了摇头,转过头吩咐了身后老仆一句,那老仆回身离去,也没多久,便捧回了一套干净的汉人布衣。荀融将那套衣服放在风十里身旁,深鞠了一躬,转身便走远了。
这时已然接近黄昏,方才一番折腾之下,此时街道上已然寥寥无人,那几个无辜被杀的看客兴许也没家眷,一直无人收尸,在这萧瑟的北地之上,如今战乱频仍,每日间横死街头之人无算,街上人似乎也见惯了,待得方才织田这些煞神走后,便复又渐渐聚拢,自忙自活,间或有几个行人路过,也将那些死尸身上的衣服兜儿翻开,看看有无吃食银两。而此时墙角边,便只余下了方才那醉酒的裘衣客和风十里二人了。
至白日将斜之时,那裘衣客似乎终于酒醒,大大地打了一个酒嗝,拍了拍肚子,抬头看见原本热闹的街市上只剩下了风十里一人枯坐,便将手中革囊朝风十里递过去,口中含糊道:“咱们北方的狼是靠喝酒为生的,我看你这人还行,一起喝酒吧。”
风十里这时睁开眼睛,咽了口唾沫,看了看那个裘衣客,眼中转暖,长臂伸出,接过了那裘衣客手中的革囊。他落拓江湖,偏爱的多是豪爽爱酒之人,因此尽管方才荀融与他有旧,还好意相邀,但他均不为所动,而今着裘衣客只一句喝酒,便让他欣然接纳。
却说风十里正待仰头饮酒之时,却忽然发现革囊的重量不对。他掂了掂手上革囊,忽然哈哈笑道:“酒囊空了!”说着将那革囊倒转,展示给那裘衣客。那革囊仅滴出数滴酒浆,显然已是空了。
裘衣客不觉甚是窘迫,带着一身酒气,过来一拍风十里肩膀,左右看了看,似乎极为保密地低声道:“兄弟,我身上有银子,卖马赚的,我与你投缘,走,哥哥我请你去喝酒!”说着一拉风十里,脚上一勾荀融方才放着的那套布衣,耍了一个荒古族人常用的摔角技法,便将那衣服当作了布一般挑得斜飞起来,接着侧头一接,将那布衣披在头上。
风十里见这人豪爽好玩,便也并不拒绝,但见他将衣服囫囵套来头上,也觉得滑稽胡闹,伸手便将衣服抢了过来,披在身上。那裘衣客见状,哈哈大笑道:“送的没人要,看来还是抢的好!”搂上风十里的肩膀,伸脚一踢死尸的屁股,两人歪歪斜斜,向街边走去。
街角暗影之中,方才荀融的那个老仆这时转了出来,老眼之中,一片混沌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