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都,隆湖商号内,虽有暖炉,却显得寒意十足。
卫起已经吃到第十七筷子了,这十七口,却足足用了半个时辰。
刘晋元此时已然倔强坐在椅子之上,口鼻上也没有在蒙上湿巾,他苦水已然吐干,只剩下干呕不止,却并未移开步子。身前虽说已是一片狼藉,但这个倔强状元却也始终要陪在卫起身旁。
一开始其实刘晋元只是与卫起相投,但此时,在心中,状元爷已然将卫起当作同患难之人了。
前台掌柜已然经来提醒商三先生,说万山骡马行的崔掌柜已然候在外间了,但商三却并不予理会。他阅人虽多,但如卫起这般,明显每一筷子吃下去都是煎熬,但却依然坚持至现在的,却是并无第二人可想。
若真让他破了关,那便算是赔本生意,也可以先谈谈。
商三先生脑海之中忽然闪过这么一个与商道不符的念头,但这个念头却合乎他如今的胸臆。他虽是商贾求利,但却也并不气量狭窄。
他看向卫起,嘿嘿道:“鹦鹉舌头,新拔下来的,乃大食最伶俐的白鹦鹉所有。加的是番茄冷酱。”他此时开言,便是要道出那食材之实,加大卫起心中压力。
卫起也不咀嚼,下咽道:“舌为商之拳脚,口齿伶俐,利于商谈。”说着翻箸又夹了一个扇状物物事。他现下虽不能视物,但玉箸仍是精准,让商三也不由得赞叹。
商三接道:“蝙蝠翅膀,清蒸烹制,配以蚝油。”
卫起吃了,笑答道:“蝙蝠乃夜之鹰王,虽目盲但折转迅捷。譬如商贾,需在暗无讯息之处寻觅途径前行,这便比鹰翅来得更为可贵。这看来便是飞蛾茧中蚕虫了吧。”说着将盘中剩余之物夹起。
商三笑道:“使君不会再分辨说商贾之人便惯于杀鸡取卵一道吧。”言及此处,他已然对卫起心服,因之才出此自嘲言语。
卫起缓缓调戏,微笑回道:“难说呢。”说罢将玉箸在盘边一敲,将眼前绸布解下,叹道:“藏味粥中百般佳味,却是零落杂乱,这百灵盘中各色败味,却真实无比,这猴脑、鹿唇、鱼胆、马心……果真味味艰难,恰如此生啊!”说着长长吸了口气,似是只是赴了个家宴,正在与相得之人清谈平生一般。
商三先生此时已然服气之极,他自设下这“三道关”十年以降,难倒了江湖中无数英雄汉子,却不料这个寻常士人,却能熬过这两般煎熬。他当下取了口鼻之上的湿巾,让下人收拾了桌面,吩咐道:“上前菜!”
刘晋元这时已然恢复了些许,这时桌上碗碟已然收拾了,那炉熏香应有沉香龙涎等物,嗅来宁心定神,已然好了许多。但这时听得商三先生所言的“前菜”,不由得心中顿时一崩。原来这“前菜”正是颠倒了顺序的第三关之菜肴。那前两关已然如此耗费心力,却不知这第三关又是如何。
却见这时那下人已然端了一个精致的玉碟上来,那玉碟翠绿颜色,虽没有方才的琉璃盘那般大小,但却似是整玉之上雕琢而来,盘边雕花细致,那花纹随着纹路施展而开,却是绘了飞天的妙姿,当是出于名家之手。
而这盘上此刻正用黑色绸布覆盖着一小方食材,神秘之极,但细嗅之下,却并无奇怪味道。卫起见状,不由得一笑道:“器皿如此考究,想必食材也是不凡,敢问这前菜取名为何?”他方才尝过“藏味粥”与“百灵盘”,心知若先知道食物名字,当可以有心理准备。
商三这时缓缓伸出手去,将那黑布揭开,口中道:“名字嘛,便是天龙脂!”
卫起手指叩击桌面,沉吟道:“前两道菜色名字用得均是贴切,莫非这一道……”
商三这时已然将面前绸布揭开,只见那玉盘之上所盛放的却是圈转摆盘扽略焦的片米白色片状物事,似胶似肉,周围倒是有各色蘸料,看来平凡无奇。
却听得这时商三长长出了一口气道:“不错,正是龙肉!”
他这“龙肉”二字方才出口,便连卫起也悚然而惊,方才他吃前两道菜,历经了世间百味,虽说对意志神魂均是折磨,但却均是世间滋味。但此刻听闻商三言说这盘中之食物乃是“龙肉”之时,不由得摇头不已,一旁的刘晋元已然开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怪力乱神啊!”
商三斜了一眼刘晋元,看向卫起道:“胡先生,你莫非也不相信?”
卫起皱眉思索了片刻,笑道:“如此龙肉,想必三爷所耗不菲,胡某不敢枉自食用!”说着将面前玉箸一横,看着商三。
商三大笑道:“勇进时有胆略,克难后能知止,心存疑却不妄动,得利时能让利。胡先生果然是高人啊!”说着便伸出面前玉箸,夹了一片“龙肉”,蘸了些芥末,放在口中咀嚼起来。卫起见状,也是大笑,提起筷子夹了一片“龙肉”,蘸了些孜然,塞入口中。这“天龙胆”的滋味之上已无花哨,便是寻常的鲜香而已。
原来商三设置这三道关,也存了侧面观察其人的意图。这第三道菜的食材虽是特异,但滋味也是寻常,若是能以佛家看破万物之心观之,便也不过是寻常白肉而已。但往往有人在经历了前两关之后,便会被“龙肉”之名打动,存念若干,要不便是如同前两道菜一般,大口猛嚼,最后暴殄天物,要不便是畏惧怯懦,不敢尝试未知之物。
这为商之道,所为精明算计之处,九成九在于观人。今日至此,卫起竟然毫不受到名目影响,此时更是与商三一人一筷,吃着盘中龙肉,便已让商三心中佩服,动了想与卫起合作之念,便随口道:“胡先生可想听听这龙肉来源。”
卫起停筷笑道:“正要请教。”
商三道:“世间之人均知陆地辽阔,物种丰沛,却不知大洋之大,远超于陆地,其间物产,大至长鲸,小至蜉蝣,更是难以胜数……”说到此,他喝了一口面前茶水:“但哪怕知道陆地海洋生灵万千,但却无人敢想这天地之间的辽阔长空,可是何种生灵的栖息之所?”说到此,他翻眼望向卫起。
卫起心知他必有所言,当下便抛砖道:“鹰隼燕雀,均是空中之灵。”
商三摇头道:“鹰隼燕雀,久飞亦要栖居,便算是那鲲化作的大鹏鸟,连飞三月也是要栖于南溟的。”他这时说的意兴飞扬,叹道:“我所言的是以云为巢,以风为马之物。”
卫起听至此,不由吃惊道:“莫非三爷所言的,竟是那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以游于无穷者?”他所引之句出自《庄子·逍遥游》,说的是无所倚仗之神人的境界。
商三听到此,不由得眼光悠远,半晌,方才夹了一筷子龙肉,沉思道:“烟轻于气,便能越空直上,便如飞鸟。若有物能以烟为骨,展翅之时便可轻于气,彼时则大风在下,可倚仗而飞,敛形之时则厚而重,可落人间。彼物不知为何,但可称为龙矣。”说到此,商三也不觉摇了摇头,笑道:“此物乃松花江畔雷暴之时,有大蛇状物长约十丈,伤而付于草中,发牛鸣,有鹿角鳄足,后三日疑蜕甲而飞,不知所终。而咱们现在吃的,也许便是大蛇蜕而已啦。”说罢哈哈大笑。
卫起这时也是放下筷子大笑,笑罢,卫起敛神道:“三爷,三关已过,胡某可以与你谈生意了么?”原来这时玉盘已空,可算是破了关了。
商三这时大袖一拂,道:“可以谈,但隆湖商号却不会答应!”说着手一挥,示意那下人出去。
刘晋元在旁听闻商三这一句,不由得大惊。他原本庆幸卫起好不容易过关,但却不料卫起还没开口已然被商三先生回绝。
卫起却不慌不忙,笑问道:“喔,三爷知道胡某要做什么生意?”
商三看了一眼一旁的刘晋元,道:“刘二公子既然在,胡公子定然是要与某人做粮草生意了!莫说隆湖商号现今无粮在手,即便有粮,此刻应都被征做官家军粮!至于从江南买粮,呵呵,如今北方交战,粮价涨至一两二钱,前线用度,便算是军粮一项,二十万军卒,二十万民夫,月耗粮便需约六十万石,还要算上运输糜费,军马草料,供一月之军粮便需费约百万之银,隆湖商号虽大,便算买得到粮,供应一月,便可耗干。更何况如今江南之地,屯粮待涨的情绪高涨,巡抚里通,奏报曰江南灾患,这事刘二公子不会不知吧,因此便算我隆湖商号愿意毁家报国,却又如何买粮?”说到此,他不由得眼神越发锐利,道:“再者,刘首辅不是生意人,我若筹钱买粮与他,最后定然是被贱卖充为军粮。齐朝重农抑商,便算是皇上最后大获全胜,我一介商贾,顶多赐爵赏赐,但那又何及隆湖亏损之万一。”
齐朝不重商贾之道,其实本就是嫌弃商贾言事之时,惯不言义而言利,商三在这般国战之时,也不改商贾本色,一番话听得刘晋元愕然不已,但想到卫起嘱咐,也不便开声,当下凝目看向卫起。
却见卫起微微一笑,反问道:“敢问三爷,江南一地,为何屯粮不售?”
商三唏道:“囤积居奇,无非求利与避祸二者而已!求利者需待粮价涨而高价出售,避祸者便担心若是齐军败阵,北方沦陷,便可多一些保命之资。”
卫起点头道:“那么,若是临清忽然多出百万石粮食呢?”
商三听闻这一句,登时大惊,道:“临清仓不是被焚了么?”
卫起答道:“如今山东灾民需银钱赈灾,北方需银钱打战,临清若不焚,又如何能将一份粮食掰成两份用?”言语之间,便算暗示这是朝廷所为。
商三闻言,唇上胡须竖起,鼻腔之中粗气连喘。此时若是卫起说别的理由解释临清一事,他均不会相信,他这些日子虽与沈淮接洽,但却并不知道秦王所为,自然更不知晓焚烧临清仓之后的官家种种。但他却知道这“赈灾”与“北伐”本就是两项消耗巨大的举国事宜,因之卫起如此一说,倒反而让他笃信不疑。
商三心知一百万石粮食便算是临清满仓时仓粮之三成,若是卫起所言非虚,则方才他所言的“败军”之难与“囤积”之利便都没了凭据。当下商三只是怔怔然思索厉害关系,接着便伸手将桌上玉算盘取来,手指飞快撩拨,只听得一阵噼噼啪啪碧玉撞击声响如同雨点般传来,半晌,商三长舒一口气道:“胡先生到底要与我隆湖商号做什么生意?”
卫起淡淡道:“押运生意!”
商三点了点头,眼中似是又有疑惑,问道:“粮食有几成把握?”
卫起道:“五成!”
商三又问道:“报酬几分?”
卫起到:“三分!”
商三摇了摇头道:“至少五分!”
卫起道也爽快,当下道:“成,多余两分算卖的!”
商三沉声道:“你想卖钱?”
卫起点头道:“不错!这样吧,便按粮食入库价,七钱三出售。否则小子没法说服首辅大人。”
商三闻言一愣,又咬了咬牙,道:“与何人交割,送至何地?”
卫起道:“胶州,与刘首辅交割,送至登州!”
商三眉头一皱,问道:“若是用作军粮,何以绕道至胶州?”
卫起忽然眼神一闪,反问道:“若朝中人物均想将这笔粮草充作军粮,那刘首辅又何必出手呢?”
商三眼神闪烁,似是犹豫许久,忽然转为镇定,似是做了极大的决定一般,叹道:“成了!”说罢胡须一动,道:“与你订盟,想来石门的李四柳七他们也会看得起我老头吧!”
说罢,将管事叫来,吩咐其将万山骡马行的掌柜打发了,自与卫起商议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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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名孩童被牢牢捆住,一字排开,跪在榆关薛家大院之中。
大齐皇帝萧镇一身便袍,在堂前踱步,魏桓则侍立在旁。
萧镇一边走,一边口中不停念叨着那句“春风起,禾苗绿,虎头白,雪中栖”的民谣,眉头微蹙,似是费力思索。
这是萧镇今日听闻此事之后念叨的第十三次了,但却始终并未表态。
便如同大海,越是沉静,就越是蕴积力量。
魏桓深明此理,当然也对言穆报给他这个讯息得意不已。
正如卫起所言,他有扳倒秦王的理由,此刻也有了扳倒秦王的方式。
何乐而不为?
他想到此,眼角皱纹不觉微微一动,身子不由得又多躬低了几分。
沐允的得力部将龙钜此去关外,多半不幸,只要龙钜无功的消息传回来,便可让卫起将沐允里通秦王的证据托出,届时……
想到这,他连嘴角的皱纹都不觉又深了些许。他试探开口,道:“陛下,要不要……”说着做了一个斩首的姿势。
却听得这时萧镇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只不过是首寻常歌谣罢了,先生切勿再提。传令缇刀卫严查玄都,此后不得让人传唱此曲,违者斩。这几个孩童便暂时留在榆关,在朕的行辕处充为下人罢。朕累了……”说罢,长袖一拂,便走了。
魏桓大声应道:“奴才领命!”跟随萧镇而出。
天上日头藏于云后,难得晴了数日,如今怕是又要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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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隋志》:“文帝父讳忠,齐大业年间为武川镇将,号杀胡,有勇谋。”
《世界未解之谜考》:“涉及大气生物,可能就会触及一个“何为生物”的概念,因为在以往人们的认识之中,“看得见、摸得着”是评价一个事物是否真实存在的公允依据之一。但如果大气之中真的存在有自主灵识,但却让人看不见摸不着的巨大生物,那么也许进化论都将要受到巨大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