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断台之旁,老寨主张白狼带着伤,蹒跚走到项尤儿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闭目在他身旁坐了下去。虬髯客眼见张大胆足以应付,当下打了个哈欠,走了过来,也盘膝坐在张白狼与项尤儿身旁。这时一只黑色的小猫不知从何处窜出,跃在虬髯客膝盖上,伸长了头,在虬髯客怀中不断挨蹭。
张白狼也不睁眼,忽然道:“你已然跟了我们十数日了,想来必有图谋,以你的功力,为何现在才出手?”他这话问得突兀,却依然是沉着异常。
虬髯客抚摸了一下黑猫,眼神一转,目中冷电爆射,道:“你终于肯说了么?”
张白狼缓缓睁开眼睛,也不看虬髯客,只是四下打量了一圈寨中鲜血横流的情形,目中渐渐流露出悲凉的神情。他仰头看天,似是自嘲般长声叹息道:“卫老将军啊,是白狼负了你的托付啊,可我已经在这里守了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呐!孩子们是无辜的,白狼实在是看不了他们流血啊!这一次,就算是我张白狼做了背信弃义之人吧……”说着双目含泪,垂下头来,双目定定地看着虬髯客,说道:“你救了寨中的孩子,张白狼也不是忘恩之人,你要的,我张白狼自会助你取得!”说着抚胸咳嗽,血珠不断从嘴角呛出,沾在胡须上。
那虬髯客听闻此言,忽然哈哈大笑,一时间惊得他膝上灵猫也是跳在一旁,似是极为鄙夷地盯着它神经质的主人。却听得虬髯客道:“你就不问问我要取的却是何物么?”
张白狼闻言,不由得双目大睁,他之前心中有所执念,便始终以为虬髯客定是为了那件物事而来,此刻被虬髯客一番话点破,登时心生疑惑,问道:“难道不是为了……”
虬髯客大手伸出,扯了扯张白狼的灰胡子,笑道:“俺老乌虽然贪财,但更爱命!老子要的,哪里会和世间小人一般,老子这几日苦等,却是要取那小子的“万夫敌”的命格而已……不过今日来了,也见了,却忽然懒得取了,哈哈哈哈。”说话间眼神转向项尤儿,似是欣赏一柄名刀一样,仔细打量,似乎口中馋涎大流,却是强行忍住。
张白狼听得迷惑,这时却见虬髯客看向项尤儿,便也随着虬髯客的目光看向项尤儿。却见这个少年虽然年纪不大,却是满身伤痕,虽然晕厥,但却依旧精神不倒,再向上看时……这时张白狼瞳孔忽然收缩起来,定定地看着项尤儿颈中的一个非金非玉的片儿。
苍天有眼!
他不知道什么“万夫敌”命格,但他知道这少年颈项之中的这个薄片,正是他用二十年岁月苦等的那个信物!
老寨主揉了揉眼睛,再次确认。
昭明铁令!对,便是昭明铁令!
若这真的是他临死之时上苍给他的嘲笑,那他此刻心中也只有感激!
廿年了!战友都死了!信念也快要灭了!却不料……
张白狼忽然仰头长啸,如同一头孤狼一般,虽然气息沙哑,却全然不觉颓丧。一声啸罢,老寨主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晕红,他凝视着项尤儿,哈哈大笑,尔后牙关打颤,脸上神色似嘲似叹,又如喜如伤,口中喃喃道:“天垂怜,天垂怜!”说着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一旁的虬髯客见状,眉头紧皱,伸手在灵猫头上一摸,翻手贴在张白狼腰间,默默运功。
却听得寨门口呼啸声起,回应方才张白狼一啸,接着张大胆的笑声在寨门处响起:“爹爹,那群杂种被孩儿们打散了,一直追到山门,他们的马和兵器缴了不少!本可以将那群狗娘养的杀光,爹爹为何要……”说着便大步走入寨中,这时他虽满身是血,但却精神十足,肩上还扛了一块巨大石头,显然是方才混战时破敌的利器。他见虬髯客、项尤儿与自己父亲聚在一处,他虽是万事不忌,但今日对项尤儿和虬髯客算是佩服到了心肝里,当下便放慢了脚步,将巨石放在一旁,靠了过来。
待到近处,却看见虬髯客正在给张白狼疗伤,而张白狼却似乎瞬间苍老了十岁一般,正脸色煞白,闭目而坐。张大胆顿时心中大急,再也管不住嘴,上前捏着虬髯客肩膀肩膀死命摇晃,问道:“我爹爹怎么了?”一旁的灵猫见此情形,“喵”地一声,全身毛发竖立,死死盯着张大胆。
虬髯客任由张大胆摇了数下,忽然火劲运至双肩,张大胆只觉自己似乎抓住了一块木炭一般,顿时松开双手,后退几步。却见虬髯客将手撤回来,瞥眼看向张大胆,忽然长叹一声,也不与张大胆相争,起身拍了拍手上沾的血道:“年老气虚,又受了极重的内伤,方才又有大悲大喜的冲撞,此刻也只是回光返照了吧。”说罢拎起九龙银枪,转身到一旁,背对着场中。
张大胆听闻虬髯客言语,登时心中觉得一空,但瞬间又觉得极满,双膝一软,“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张白狼身旁,双目之中满是不信与倔强,但两行泪水却不经意地滑了下来。他怔怔地握着张白狼枯瘦的手,胸中似有千言万语,但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方才胜利的喜悦似乎全然化为了乌有。他身旁渐渐围上了白狼寨许多弟兄,众人眼见如此情形,均是强忍住哀痛,默默不语。他们此刻才知道,方才老寨主发出收兵的讯息,原来是自知寿命不长。
这时张白狼忽然似乎有了些精神,睁开了眼,目中含笑,将手缓缓抬起,抚摸着张大胆的后脑,说道:“大胆莫哭,其实在为父心中,你一直都是最优秀的……”说话间,气息不匀,又咳了起来。
这边的张大胆听了这句言语,登时心中如同炸雷一般。他平素虽然胡闹,但向来心中都是崇拜张白狼的,所有的叛逆均是要让张白狼承认自己是个好孩子,得到他的认可。此刻张白狼言语传入脑中,登时让这个九尺汉子心中的悲痛如同雪崩一般传遍全身。只见他跪倒在地,全身缠斗,便如同是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不停抽泣。
张白狼目中满是慈祥,拍了拍张大胆的肩膀,转过头朝着项尤儿道:“我张白狼活了一辈子,至少算得上是无愧无憾了!”说着一顿,忽然严肃道:“我下面的话,大胆你可要记住了!”张大胆连连点头,却听张白狼道:“这位和辉逢一道前来的少年英雄,他便是你爹爹我等了二十年的人!”
张大胆闻言大惊失色,转头看向项尤儿,耳旁传来张白狼的话语:“遗嘱在我给你的白狼牙之中,从今往后,便要奉这位少年作为寨主了!”说着忽然两手一张,朝项尤儿行了一个跪拜礼,头触到地面时,张白狼忽然身子一斜,便就此去了。
围着的白狼寨众人压低了声痛哭,接着纷纷随着老寨主朝项尤儿跪下行礼,似乎便是在跪拜图腾一般,一时间黑压压地跪满了受难之人。张大胆握着张白狼渐渐冰冷的手,木然不语。再看时,原来这个昂藏男儿早已双目发直,晕了过去。
人群中忽然一声孩童啼哭响起,却是方才那小胖墩,便在方才,他的母亲为了保护他,已然中箭死了,而此刻黄辉逢手握亡妻,满身是血,只是呆呆跪在当地。
夜空中寒鸦掠过,带过了哑哑嘶鸣,烈烈火光映照着残破的山寨和拜伏成圈的人群,显得凄美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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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架朴素之极的车马停在了隆湖商号侧门,那车马并无标识,也不似大家出行,但车厢身为宽敞,却也并不寒碜。
应门小厮已然接了拜帖,但却是反复看了数遍拜帖,还在原地期艾不动一步,眉眼之间对于面前之人似乎颇为不屑。
毕竟给财神送的拜帖,不是拜帖边上镶金镀银的,也必是名号前面加了一品二品的。
他并非没有眼力价,看不出眼前那人便是今科状元,但他也知道这位状元爷一来是顶撞过天子,如今也只是个翰林院的小小修撰,而且他老子虽是朝中首辅,但为了避嫌,想来这个刘晋元的官途也不会如何亨通。
当然,别的去处,应门之人哪怕是看在“首辅二公子”的面上,也不会刁难。
可此处乃是隆湖商号。
求见的乃是钱五爷,活生生的财神爷钱五爷!
怎能轻易放他们入内。
“看来这届状元爷不行啊!”那小厮心中暗自嘀咕,脚下随意画着圈圈,并不入内。
刘晋元虽是大家公子,平日里学得都是儒家礼法,这时正待长揖请求,却见车上伸出来一只手,那手上握了一小锭金元宝,直接塞到那小厮手中。那小厮总算得了跑腿钱,当下揣了拜帖,不情不愿地向内通报而去。
刘晋元不由得摇头叹息,转头看向车内,眼神有些责备,又带了些戏谑,问道:“胡先生醒了?”原来昨日胡忠贤在桃下居吃酒,还叫了几个桃下居当红的姑娘陪侍,半途无钱,便命人前来首辅府求助。胡忠贤此时寄住在刘府,其实也算不上客卿,但刘士奇与刘晋元对他甚是看中,加之还有临清一行,便也接了他的信函,却不料展信一看,却并非求银,而是要刘晋元前去水井巷口接人。
刘晋元心知其中定有玄奇,当下也不申张,套了个低调之极的车子便前去水井巷,却不料,在那儿已然准备了五六乘同式样的车马,刘晋元上得车去,才发现卫起已然坐在车中,惊愕之余,才知道卫起如此行径,当是要掩人耳目而已。
卫起此时也是胡忠贤的装扮,与刘晋元说了些必要的话语之后,便闭目在车中打坐。刘晋元心中恍惚,竟然似乎觉得今日的胡忠贤似乎隐隐不同于前几日所见,但看形貌,却并无异样。他心中想着,或许是由于自己对胡忠贤前去嫖宿之行还是颇有意见,因此相由心生,才会觉得胡忠贤与前几日有所不同。
又过得数盏茶时分,却见侧门一开,那小厮面带嘲弄,站在门口,嘴角不屑地说道:“我钱老爷倒是醒了,也接了你们的拜帖,但他此刻正在用早茶,半个时辰之后便要前去与万山骡马行的罗掌柜谈生意,我家钱老爷说道,两位的拜帖他收下了,可是实在不巧,今日不能与两位闲聊了……”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二位这便请吧!”
这一番闭门羹发得傲慢异常,刘晋元眉头一挑,正要回言,却见这时卫起一掀车帘出外,站在刘晋元身旁,伸手阻止住刘晋元。刘晋元不解回头,却听卫起面带笑意,说道:“胡某要和三爷说的,可都是些要紧话呢。”说着伸出手,搭在那小厮肩上。
那小厮只觉身上力道似乎顿时被卫起这一压打乱,全身定在原地,虽并无伤痛,却半分别的气力都使不出来,如同被施了咒一般。这时他忽然想到方才卫起所说的是“三爷”而不是“五爷”,心中又是一惊,知道这番是来了狠角色了,待要换个脸色招呼之时,却见卫起已然带着刘晋元从侧门入了内堂了。
商三先生这时正在用早膳,宽大的桌子上只是简单地放着五六碟点心,虽然精致异常,但却与他的奢华身份颇有不符。桌上除了几色菜肴,要有一个玉质的算盘,而那算盘之下正压着一封拜帖。
那拜帖朴素之极,但却让商三先生踌躇不已。
刘晋元?这孩子有骨气,在竞兽场中居然敢挑战龙颜,说出那番言语。可是那日商三先生更在意的,却并不是那些少年的豪言壮语,而是听闻的那个自称来自于后世的人说的一番话。
他始终是一个商人,无论是隆湖商号的魁首,还是石门的三当家,还是崩雷堂的大管家,他这辈子最根本的角色,还是一个商人。无论是当年的雷诺,还是后来的石信,商三先生与他们更多的也是合作关系。虽说也有信念相投的成分,但商三先生这一生用来衡量这个世界的,一直都还是算盘。
不同的是,小时候他用的是竹算盘,而现在他用的是玉算盘。
所以他依附于石门,并尽心竭力打点崩雷堂事务,原因便是在于石信可以帮他维持槽运的生意以及供应部分军械的生意,而崩雷堂算是玄都之中商号稳定的暗中保护。因此与其说他对于石门并无贰心,不如说他对于生意并无贰心。
他知道这一点石信是理解他的,石信也是个通透的人,他做事,其实也是凭着得失来衡量的。要不也不会在十多年间由刑部的一个捕头,上升到三营统帅的地步。
这点和那个不可一世的前堂主雷诺不同,和这个不知深浅的代堂主阿白也不同。
虽然以他的观人之术,他是觉得这个新的代堂主阿白颇有不可限量之处。
但想想那群孩子,商三先生不觉摇头。他们现在还是太过于把“好恶”当作准绳了。
虽说石信将阿白立为代堂主,定然也有他的意义。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沈淮沈万山在竞兽场与他说的那句“齐后三百年的乱世”,嘿嘿,这句话他没和石信谈起,石信自然也不知道。
石信更不会知道的是,自己这几个月已然将隆湖商号许多财产南移,而许多生意,已然暗中与万山行有所接洽,比如说倾斜向湖广商会。
竞兽场中那一席话,虽然并无细节,但却已然让这个石门三当家的意志产生了转移。
亲征之前,石信曾与他言语过,让他在江湖中助力于刘士奇,完成调粮的重担。
可是……
商三先生夹了一块鹿唇送入口中,细细咀嚼,但却心神飘飞。
可是,石二哥定然不知道啊,如今淮北、鲁地及京畿的粮价,都已然涨到了一两二钱银子一石,却还是断货,加之临清仓被焚,通州早已空仓,便算是出到十两银子的价钱,恐怕如今也筹不到粮啊。
若是此刻用隆湖商号的老本前去硬撑,那距离坐吃山空也定然不远了。
唉,石二哥啊,我只好负你了!
商三先生又侧过头,咽下了口中的燕窝粥,看向贴上的另一个名字。
胡忠贤!
商三的眉头不由得皱起。
却听得这时厅堂门帘一掀,两个青年人赫然出现在了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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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都,坐忘书局。
宁一石站在书局门口,一身洗的干净晒得温软的青色粗布衣襟,不起眼到了极点。这时他看着轰然关起的书局大门,不由得重重叹了一口气,但看到地上的肉包子,他心中又没来由地欢快起来。
他腰间挂着他那柄不长不短刀柄微曲的奇剑,低头拾起肉包子,缓缓来到墙角。
他这柄剑初成时名曰“勇石”,后名曰“别离”,再后则曰“花瘦”。
而现在,剑已然落魄无名,如同如今的宁一石一般。
剑已然老了,人也不再年少。
这一次前来玄都,宁一石却也并不是想来京城闯出名头的。
他其实挺喜欢躬耕于南山之下的悠闲,和篱笆旁边那些白花的。
虽然他本就不是一个勤快的人,他种的地,大多都是老天帮他养的。
要不是家乡遭了洪水,也不会把宁一石从炕上冲醒的!
流浪途中,他听说玄都有白鹤门与太极门的比武,便一路逛着来了京城。
却没想到到玄都的时候,比武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了。
主要的原因,就是他太嗜睡了。
这些日子他当过西席,搬过砖石,也去酒楼之中充过传菜,但均因为太嗜睡被赶了出来。后来一合计之下,将囊中余银尽数盘了一间郊野无人的字画店,自号“老字斋”,盘过店来之后,这宁一石竟然比往日不成器的店家还懒,每日只是自顾自写字睡觉,倒反而得了清静,开店月余,关顾过的无非野猫、老牛、灰雁与池蛙等寥寥数客而已。
当然,字画是一张都没有卖出去。
这一日他入城,完全是因为肚子和钱包都饿了。
他听闻京中的坐忘书局每年会评定《兵器谱》与《剑器谱》,由清泉先生审理,而新上榜者,推荐人可获百金,也就是百两银子。
百两银子啊!宁一石算了算,够他再睡二十年觉了!也许就可以睡过这辈子了……
因此他虽然懒得动手展示武艺,却还是来到了坐忘书局。
但却不料连续几日均被书局伙计拒之门外。
那伙计一开始是说清泉先生不在,再后来说得急了,那伙计终于吐露实情,言道今年的上榜名额已然卖光了,除非出到万两白银,才有可能挤上“最佳男配”榜单,一看他穷酸模样,显然与“高手”不符,便让他明年再来!
宁一石不由得觉得沮丧不已,登时便睡倒在书局门口,那伙计一开始用扫帚劝他离开无果,最后用到了肉馒头砸宁一石,才将这头大瞌睡虫赶走。
蹲在书局外的墙角,宁一石美美地啃了一口馒头,倦意忽然又升了起来。
这一个馒头滋味不错,应该可以撑两天了吧。
活得下去便行,他笑着想。
这时,一道身影夹着两个人想她直冲而来,自他头上飞跃越而过,跳过他身后的矮墙,消失而去,速度极快。
宁一石又啃了一口馒头,喃喃道:“登萍渡水?晦气……”
打了一个嗝,宁一石竟然蹲在墙角,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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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把刀《猎命师传奇》:“每段历史的动乱年代,都有猎命师在暗处幽幽耸动着。或为帝王护天命,或为草莽、豪富猎奇命。或浴血止戈。或为所欲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