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尤儿倚枪挺立,心有所感,嘴角不觉间也带上了一丝自嘲。他明白人性求生,且自己也是此地唯一的外人,虽然于他们有恩,但此刻也确实比不上他们的性命。他此时已然奋战力竭,加之旧伤在身,心知若是白狼寨人真的要杀他,他也无力抵抗,当下也并无怨怼,心中所思,却忽然飘到了半山上的兰姝身上。他缓缓闭上双眼,让混杂了血和火焰的山风,吹过自己的躯壳。那山风之中,似乎也带了一丝甜香,恰似兰姝轻轻咬住他的耳垂,吹在他耳中的那股暖意。
唉,以往都是并肩作战,不知此刻,她会不会有那么一瞬,牵挂起他的安危呢?
那边的黄辉逢坐在地上,伸手抚摸着小胖墩的脸,脸上浮现憨厚的笑容,似是告别。
耳旁已然传来了黄鹤的“二”的讯号,不出所料,人群之中忽然有几道身影朝自己扑了过来,那几条人影虽然没抢到兵器,但却如同恶狼一般,张大了口,便要向项尤儿颈中咬来。项尤儿此时心中忽然空明一片,也不睁眼,长枪微弹,便朝周围挡去。
那扑上来的共有五人,被项尤儿枪势弹开了三人,但剩余两人,却近了内圈,眼看一人便可将项尤儿拦腰抱住。这时,身旁黄辉逢忽然踉跄而起,拦腰将其中一人抱住,按在地上。那人倒地抱住黄辉逢,本要扭打,但忽然似乎心中奔溃,自己一耳光抽到自己脸上。
另有几名壮汉也围在了项尤儿身旁,将余下那人推开。只听得旁边一名坐在地上的老妇忽然拉着那人的裤腿,说道:“四儿啊,奶奶和你说,咱们老郭家的孩子没了命可以,但不能昧了良心啊,他可是咱们的……”这“恩人”二字还没出口,忽听得黄鹤一声“三”出口,那老妇登时额头飙血,已然钉了一支羽箭,倒地不起,看来是不得活了。
而那四儿见到这等情形,心中已然崩溃,破了音地大喊道:“我要活!”说着捡起地上方才落下的刀,疯魔一般,转头将身旁一个妇人杀死,挥着刀冲到包围圈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流血,沙哑着喊道:“我要活!”
台上张大胆看到此处,眼眶已然睁得裂开,血滴沿着眼角流下,他冲着隐没在军士盾牌后的四儿怒吼道:“我操你祖宗!”一言未已,身上便已然又挨了重重两鞭。
台上黄鹤见状,呵呵一笑,朝包围的士卒手指微勾,说道:“放了他!”接着捻了捻胡须,悠悠然地喊道:“一……”便是又开始了第二轮数数。
但此时场中已然不同,众人目睹了那老妇惨死和四儿的背叛,畏惧虽然更深,但却在这番凌辱之下渐渐地转为狂怒,这些白狼寨汉子本也是粗野之人,这时人人眼底均渐渐燃起隐隐的烈焰,那些汉子纷纷站起,却并不是扑向项黄二人,而是散成扇形,站在他们周围。就连方才动念要杀人换命的人,此时被气氛所感染,也止住了动作。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人隐隐唱起歌谣,却不似当地土歌,而是雄壮苍凉的军歌。
那声音低沉,却感染力极强,众人眼眸中渐渐透出血色,已有决绝之意。
却听得这时,圈子中的项尤儿忽然虚弱地开口道:“地上有刀……”众人回首,却见项尤儿佝偻着身子站在原地,却已然将长枪横摆,此时项尤儿已然无力催动天上火力,他只是一步步地朝台上方向走去,口中依旧沙哑喝道:“敌人有血……”此时枪上虽然无火,但这话语却似乎由灵魂中燃烧而来,满是将五脏六腑作为燃料的火焰。
周围众人听得,虽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却不由得随着项尤儿喃喃念起。这时黄鹤见到项尤儿情形有异,当下也顾不得数数,张弓开箭,便朝项尤儿胸膛射来。那一箭堪堪射到,项尤儿此时已然力竭,只能微微闪开心脏部位,却听那箭“噗”地一声便钉入了他的左肩。
风中,似乎隐隐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
项尤儿摇了摇头,眉目扭曲成一团,强忍住锥心的剧痛,脚下依旧不停步,口中大声喝道:“杀我兄弟者,食我骨髓者……”说话间,肩上血已然流至枪尖,项尤儿反而挺起胸膛,脚步不停:“当以手中刀,饮其颈上血!”他这番言辞激扬,不由得顿时将场中白狼寨男儿尽数燃起,只见众人纷纷站起,拿了刀,跟随着项尤儿,脚步坚定,口中念道:“饮其血!”缓缓逼向台前。而荀府一众军士并未得令,便也不敢妄动,且白狼寨人此时气势大涨,却反而震摄得众军士微微后退。
黄鹤此时见势不妙,知道势不容缓,当下也顾不得继续游戏,大声道:“放箭,放箭!”但转头却见弓箭手被对方震慑住,正在发愣。黄鹤心中大急,当下夺过鞭子,一鞭抽打到一名弓箭手背上,那弓箭手吃惊,登时把持不住,羽箭脱弦而出,射向人群。
这羽箭虽没准头,但对方靶子太大,便也射在一条白狼寨汉子身上,那人也不停步,依旧随着项尤儿笃定向前。却听得项尤儿这时道:“我已知必死!但耻于跪着死!”周围汉子登时齐声喝道:“耻于跪着死!”项尤儿长枪一挺,喝道:“好男儿,当以战而生!”周围汉子齐声悲呼“战而生”!
这时弓箭手已然纷纷反应了过来,羽箭杂乱射出,只见白狼寨一层层人潮中箭倒地,但气势不减,正朝着包围圈冲来。弓箭手换箭再发,前方的军士也做好准备短兵相接。
这时白狼寨男儿已然中箭倒下半数,但气势却并不稍减,那感受并不锋锐,但却悲凉无比,豪壮无比,热烈无比。仿佛如此战死,才对得起这一腔热血;好似如此拼杀,才不枉了男儿一世。
张白狼此刻已然疼醒,眼见场下情形,不由得心潮激昂,侧头看向旁边的张大胆,却见张大胆已然满面涕泪,但却是高兴异常。而映照在张大胆眼中的,虽没了方才的火焰,虽不是己方的胜利,但却有的是让人血为之热的豪情。
这时候忽然听得头顶传来哈哈长笑,豪迈之极,震得全场均是回鸣。众人只觉得眼中火光顿起,寨中四下的火堆忽然无由炸开,一时间让围攻士卒手足慌乱,相互挤踏。接着,一声豪迈的怒喝从寨顶想起,那声怒喝挟着烈烈火焰与灼灼狂风,如同狂龙一般,朝台上黄鹤直扑而来。
黄鹤大惊,却哪躲得开这番声势,只见那狂龙般的火势刹那间将黄鹤包裹,火势退却之后,只见一条乌衣虬髯的大汉,一手手持着九龙银枪,已然将一具焦尸钉在地上,另一手拎了只烧鸡,口中不停大嚼,唇角油腻之极。显然是黄鹤在一瞬之间,便被那虬髯客钉做了焦炭。
只见着那虬髯客大大打了个嗝,将手中油鸡抛在焦尸之上,伸脚踩了踩,用手一抹唇边油腻,朝着队前的项尤儿看来,一脸“老子出场还算帅吧”的流氓样子。只听得他满是热烈地道:“老子本想迟些下来,哪知你小子功夫不行啊,还是得我老人家出来……嗯,这脾性,这命格,对俺老乌胃口!”也不管场中无人应和,自顾自得意之极。
项尤儿眼见这虬髯客如飞天将军降临一般,还如此豪迈,心中已觉相投,听得这虬髯客朝自己言语中可算臭屁之极,本想回言,但话到嘴边,忽然嗓门一甜,一口血吐了出来,登时晕了过去。他此刻虽然没了意识,但依旧拄着枪,半跪在地上,肩上嵌箭,身形挺立不倒。
虬髯客见状,也不再笑,目中神光转冷,大喝一声“奶奶的”,脚下踢出,登时便将台上立柱踢倒,那台子轰然塌倒,台前众人被这一番冲击,纷纷向前跌倒。尘埃散开,忽见火光熊熊,却是那大汉将九龙银枪就地一插,将断开的立柱握在手心,那立柱是木质,在那大汉的功力催动之下,登时便熊熊燃烧起来。
那大汉大喝一声,将手中火柱朝士卒抛出,却见火柱到处,忽然“砰”地一声炸开,恰如巨大的爆竹一般。那大汉手中不断投掷,一时间寨中军士均被这“爆竹”炸得队伍大乱,弓箭手也被前排刀斧手挤住,施展不开。而白狼寨男儿本就是拼命的打法,这时对方阵脚大乱,己方却是气势如虹,七八十条来条汉子在火器的开路之下,登时将局势扭转。
却听得这时后方一声惊天大吼,却是张大胆已然脱了束缚,也不管身上疼痛,手上抱了一块磨盘大的巨石,流星一般,朝荀府军士砸去。张大胆接着大步向前,领着白狼寨男儿,四下冲杀。这张大胆虽然蠢笨,但却是不折不扣的勇将,此刻以他为帅,白狼寨男儿果真可谓是所向披靡,不多时,便将荀府五百余卒斗得四下溃散,追逐而去。一时间寨中空地之上,便只余下了一地尸体、受伤动弹不得之人,和其中突兀立着的项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