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中幽暗,只有一盏孤灯静静燃烧。
卫起悠悠醒转,瞳孔渐渐适应了那一盏孤灯,思维渐渐凝聚。
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周围空气有些隐隐的霉味。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个短暂的叫做“胡忠贤”的梦,其实自己不过是在榆关的牢中多睡了一会儿而已。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该有多么轻松啊。
其实细想想,他与秦王也并不算得上有仇,哪怕嫁祸巨门给他又怎样。
这年头,这样的事情也并不少,又何必计较。
至于沐小姐……唉,自己不早已知道高攀不起了吗?又何必执着。
可是……
这毕竟不是梦境,自己也的确回了玄都。
他环视着周围,只见这间石室布置虽然朴素,但却大气雅致,四周列着空空的书架,而他所在的地方正是一处条形长桌,桌边整整放了十个座位,而他此刻,正是坐在其中的一个座位之上。
一个淡雅的声音从后方传来,随之而来的是另一抹油灯光亮,却听那声音缓缓问道:“卫公子,身子感觉如何?”说话间,一袭白衣僧袍转过,僧袍融融如月,却是无树。
卫起凝神内查,只觉体内气海依然空空如也,经脉之中还隐隐有丝丝入绸般的寒气,不由得苦笑摇头。他虽然不清楚冯宝为何用“缠丝冰掌”功夫将他经络锁住,但他心中清楚,若是冯宝与无树要对自己有害,也不用留自己性命至此时。
若是他所猜不错……
卫起不由得用余光再次打量了一下周遭,心中更是笃定,口中却并不言语。
无树见到卫起摇头默然,当下将手上灯盏放在身后书架之上,转身便坐在卫起对面,悠悠叹息道:“方才胡忠贤应该也已经随着冯公公车架离去,兴许他们恰好顺道。”
卫起心中暗惊,他脑中连转,思忖来去,想到无树言道“胡忠贤”随冯宝车架离去,必是有人冒充胡忠贤随冯宝儿去,魏桓的眼线若是跟着,定然以为自己搭上了太后一脉,而魏桓与太后交恶,如此便会更加对自己戒备,可是如今还有借用之处,却并不能与魏桓翻脸……
无树看见卫起面上凝重,笑道:“可却不知道为何那胡忠贤胡先生下车之地,却是玄都之中有名的烟柳地界——桃下居,看来和尚还是看错了那位胡先生,他原来也是一个红尘中牵绊不清的凡人啊!”说着眼带促狭,看向卫起。
这眼神之中蕴意甚多,似是调笑“胡忠贤”,又似是在劝诫卫起。卫起愣了愣,忽然心中通透,抱拳起身,行了一礼道:“大师提醒得是,胡忠贤应是烟花柳巷中人,而卫起却应该是地狱末道的过客。从前胡忠贤太正,而卫起却又太痴了!”
无树双掌连拍,笑道:“后生可畏啊,难得难得……盯着胡忠贤的人里面也有秦王的人,虽说他们目前并未认出你便是胡忠贤,但你在感业寺让沐家小姐传递讯息,秦王只怕现在已然起了疑心。白日里龙泉寺外,不止是有缇刀卫的燕子老九,还有神策府的登萍足李渡水。不过他们也就只有等着,毕竟我龙泉寺也不是什么容易窥探的所在。”
卫起闻言,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震,问道:“大师说道白日里,难道……”
无树笑道:“你中了冯公公的寒劲,昏迷半日也是寻常,此时外间已然是戌时了,想必那燕子老九和李渡水在桃下居外面也等不下去了吧,不过他们监视再严,却也不知道里面的人早已不是原来的胡忠贤了吧。”脸上神态却如同是做了恶作剧的孩童一般,不过这句话刚说完,无树却面容一整,道:“接下来我已让人通知了刘府二公子,让他备好车马,方便你们明日前去寻找京中的财神钱五爷。”
卫起闻言,脸上神色顿时煞白,他自负谋略,但却不料此时步步算计均落入无树算中。他这几日与刘晋元筹算,本定好前去拜会商三先生,但卫起心知自己此时正在被秦王与魏桓的监视之中,虽能借助沈有容易容之术,但若换了身份同去,总是会有些风险,却不料无树便连此处都已然替他想到,当下不由得面色一寒,眼中露出些许杀机。
无树却不理会,自顾自说道:“卫贤侄此刻是否奇怪,和尚是如何得知你的计策的?”他也不等卫起回答,接道:“其实和尚也并非那么聪明,只不过是偶然听刘首辅谈起罢胡先生在他府上说的言语罢了。”这番话说来轻松,但听在卫起耳中却如同惊雷。一来卫起知道虽然自己是受到监视,但首辅府中谈话内容要传出来却并非容易;二来他原想无树曾帮助秦王策划竞兽场那夜的骐山营变乱,应是秦王党人,与首辅颇有嫌隙,并无可能是自刘府处打听来的。而他此刻听闻刘士奇竟然将自己与他的谈话告知了无树,自然心中大骇,思虑百转,忽然心中一横,如同下注一般,开口问道:“大师,可否请教您三个问题?”
无树饶有兴致地看着卫起,笑道:“请说。”
卫起抬头道:“敢问大师,何以朝事秦而暮……助于卫起?”
无树眼中露出些许黯然,叹道:“和尚从来都是事于己心而已。秦王可算是和尚自小相识了,曾经他也是个心怀天下的贤王啊,只是身在局中,也终究难以免俗……嗨,若贤侄所为,不利于社稷苍生,和尚一样不会相助于你。”
卫起想了想,又问道:“此处可是曾经昭明党徒的会议所在?”
无树想了想,先是点了点头,又是摇了摇头。接着微笑不语,手上暗暗掐算。
卫起这时神情一整,忽然道:“大师可是光明神教中的天机使者?”他察觉此时无树身周气息有异,心中猜不透对方所想,便只好赌上性命,做此一问。
无树似乎微微一震,旋即大笑,答非所问道:“时辰到了。”说着敛眉闭目,全身气息流转,身周似是隐隐有浪潮翻涌的气慨一般。
卫起不知无树为何忽然如此,他心中原本也只是猜测,这时问出一多半是为了扰乱无树心神,但却不料得到了无树确认,倒反而觉得心中更是杂乱。他眼见无树行为有异,心中便知或许是无树对自己动了杀意。他心知此刻自己武功尽失,也无从防备,只好闭目待死。
却见无树右手食指倏然点出,稳稳地遥点向卫起印堂之处。这一指平淡无奇,但却有种宿命般笃定不可磨灭的感受,指力带起周围气劲变化,便如同飓风吹动海浪一般。
卫起不及反应,只觉全身被那海浪般气劲裹挟,全身便如同漂浮在大海上的枯叶一般,全然无法挣扎。卫起正绝望之间,忽觉双眉之间似乎骤然滴上了一滴清凉至极的水滴,那水滴似是有透心的凉意,但却并不寒冷,自眉心沁入卫起体内,卫起身上原本纠缠着冯宝冰寒掌力的经络似乎被这一滴水挑动,竟开始微微震荡,那冰寒掌力此时便如同蚕丝一般,在这一滴水的影响下渐渐融解,化为涓涓细流来回冲刷,竟然让卫起本来已然废了的气海之间气息蠢动起来。而且更奇妙的是,在一刹那间,卫起心中感觉到莫名祥和,似是隔了生死之门再来看待世间,顿时有种悟道之时才有的明悟透彻心间,世间种种,都仿佛是明日黄花一般,似是极空,又似是极满。
卫起愕然睁眼,看向无树,却见对面坐的白衣僧人此刻眉梢竟然隐隐变得灰白,仿佛方才一瞬之间已然老了数载一般,却听得无树笑道:“方才那叫做“滴水心灯”,初时会有些不适,但按照你师父教的,潜心修炼,对你还是大有裨益的!”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卷写着《安石心经》的旧书册子,递到了卫起面前。
卫起被方才明悟之力推动,也并不觉得心中阻滞,只是他对于无树所为,依然是心中疑惑。他虽早知道无树和尚并非易与,但却不料今日与他会面,竟然有如此多出乎意料之事。他听闻慕容渊提及,说那“滴水心灯”乃是水系玉质中一项甚为奇特的妙用,可以将施用者的魂力灌注给玉质相近之人,若无树所言属实,那方才他便是将自己的魂力转与卫起了。
其时世间的内息虽早有嫁接功法,如同北宋年间的“北冥神功”和“嫁衣神功”,但魂力一道,尤其是水系魂力,牵涉施用者的境界思绪限制,传功一事便显得渺茫,因此虽有“滴水心灯”之术,却多用在开悟僧人传心灯、递衣钵时,用来点化有悟性的弟子。但后来传承之中,开悟的上师本就不多,堪为接续的弟子也颇少,于是虽有“滴水心灯”,却也无法再传。却不料这无树和尚不止懂得此道,还将魂力传与卫起,倒是奇异。
一指传功而过,无树盘膝而坐,默默调息,而他的眉角,竟然隐隐长出了几丝白毫。
卫起心中含有愧意,不知如何开口,一时间石室内静默异常。
无树这时缓缓将气息调匀,静静看着卫起道:“贤侄,方才你问我的第三个问题,和尚回答不了,只能与你说些陈年往事,供贤侄参考。光明神教相传已久,教中处于高位的乃是十四使者,对应天宫十四主星,而十四主星之中,除了紫微帝星,也分为北斗、南斗,而这巨门使者,便是应了北斗第二星而已。二十七年前,光明神教被屠灭而势微,这南斗诸星,大多率领部众逃至关外避祸,而北斗诸宿,却不愤时局,几乎便都留在齐朝,伺机而动,而其中巨门使者却因策略不一,反叛而出。这巨门化气为暗,向来便是神教之中最为隐蔽之人,这时自立暗门,余下教中便再不知道巨门行踪,虽一心铲除巨门,却始终无果。那时候还有一传闻,便说紫微帝星会出自于昭明之门,于是北斗徒众便依照这个传闻,组织了昭明党,一心希望改良齐朝朝廷,自上而下,再来重新光复光明神教……哎,都是些痴人啊!”
卫起这些日子虽然知道了些许光明神教情形,但此时听闻,便道:“那么,巨门的本意,难道却是将齐朝推翻?”
无树点了点头,道:“然后重建光明国度。”
卫起追问道:“那大师为何曾经相助秦王?”
无树眉毛微动,道:“巨门只是一种相,由心生,由心灭,和尚只观心,不看相。”
卫起思忖许久,问道:“大师看的是生民,而不是君王?”
无树微笑点头,轻叹道:“又是三个问题,贤侄可否也听和尚一问?”
卫起心中一警,却也缓缓点了点头。
无树叹了一口气道:“你如今知道光明神教中一些隐情,自然心中会有恨意,但和尚依旧担心,你这次回到玄都,心中复仇之念占了几成?”
卫起忽然听闻无树如此询问,心中不由得一空,半晌,方才答道:“五……不,三成吧……”说到此,忽然一凝神道:“此番如此,实属无奈,盖因唯有叛国一事,可治亲王罪,而此时国家危难,断不可有二主啊!”
无树笑道:“不错,能放下心中仇怨,方能行事本于真我,但心中有所执着,也才能行有为之道啊!”说着他伸手弹了弹油灯中的灯芯,光影在他脸上晃动不已。
卫起这时忽然福至心灵,道:“大师这是答应相助小子了?”
无树微微点头,笑道:“除了阁下,和尚也不知此时天下还能与何人连横合纵了。”说罢,无树似是陷入了深深的追忆之中,道:“要知此时果,需了前日因。此时距天明还有三四个时辰,和尚便从二十年前的因由说起吧……”
桌上的灯芯忽然“哔剥”一闪,火焰跳动之间,光影横斜,似乎连光阴也一道含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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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下居墙柳树稍的暗影之中,燕子老九已然听了一宿的莺歌燕舞、缠绵悱恻,到了后来,他也不由自主在寒夜柳梢上打起盹儿来。
直到他忍不住要载下树来的时候,他终于等不下去了。
他真没想到,那个他跟了十几日的胡忠贤,本以为是什么清正角色,却原来只不过也是一个浪荡之人。
好色之人,往往心志都不会坚定。
要不怎么会有无欲则刚之言。
心志不定,便不足为惧。
当然,想起胡忠贤那御十女的老腰,燕子老九也不由得恨得牙痒痒。
这桃下居他不是没来过,但他的速度,却和他的轻功一样,快得全京城都闻名。
所以他不准备再等了,他准备将这情形回报给言二哥,让二哥放心。毕竟今日刘首辅便要前去临清,言二哥这时也正要暗中前去保护,若是自己回去晚了,想必又要挨骂了!
身形动处,燕子老九已然隐没在晨光曦微之中。
另一侧的树影之中,李渡水却有耐心得多。跟了胡忠贤这些天,他却看到了许多玄都异样之处。这第一件异样之处自然是胡忠贤这个人物的突兀出现了。而这第二件,便是玄都兵府侧巷的一间老旧铺子被租做了写字书铺,铺名“老字斋”,取得极其难听。那店主虽甚是年少,但举止特异,腰间常悬一柄三尺剑,剑柄却是微曲,状若刀柄。
而这第三件……
李渡水这时凝目看向巷子口,却见一对在此卖艺的走江湖父女已然在寒冷的清晨准备着家什,要趁着大早,开张卖艺了。
却听得那女儿对着院墙,轻声练习声儿。那曲儿不知是如何流传起来,近日来大半个玄都都在传唱,她远道入京,觉得曲儿好听,便拿来改编了练习啭喉。
“……春风起,禾苗绿,虎头白,雪中栖……”
“春……禾……”,这不便是“秦”吗?
李渡水心中一凛,口中暗号鸣响,恰如鸟鸣。过了半柱香功夫,李渡水听得回音,当下身形一展,迅捷无匹地朝那卖艺的父女二人扑去,只听得两声闷哼过后,巷子口上父女二人已然不见,只余下尚未拆好的卖艺的行头在寒风里的巷角里孤零零的散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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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麦霸《鬼吹牛》:“说起这黄建军的祖上,可得上朔到北齐时代。他家祖上是建昌人士,明面儿上在东北做的是行商生意,暗道里却是常去那帝王将相的坟茔中做客。当时也没少受了齐朝末年传奇黑帮崩雷堂的恩德,于是勒马扬鞭,也随了那个风云流转的时代……后来幽焉兴灭,北齐起落,乱世跌宕不平,黄家便也家道中落了,只余下了一卷古书《寻龙诀》和一门点穴观山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