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都,龙泉寺中,无树和尚煮好了茶,递给旁边一位笑嘻嘻的白面老者。
那老头如同和煦的富家翁一般,双眼眯做了细缝,结果了无树递来的茶,饮了一口,不由叹了一口气,道:“老身已然许久没有喝到住持的清茶了,看来住持这些日子也是贵人事忙。”
无树微微一笑,大袖拂过,茶几,也给自己茶杯满上,道:“冯公公才是真正富贵之人,在您面前,小僧哪里敢自称忙呢?”说着凝视那白面老者,笑而不言。
原来这老者正是坤和宫伺候太后阴麋的值殿太监冯宝,此人在后宫中位阶不低,资历也老,但却由于值殿监多为处理宫内日常事务,不及司礼监这般掌握了“批红”之权,便始终被魏桓压了一头,只能低头认栽。至于此时他为何出现在这龙泉寺内,却是不得而知。
冯宝这时露出些许无奈神色,道:“大师取笑了啊,老身都这把老骨头了,哪里还有富贵可享,无非便是将老爷太太们伺候好了,讨点活命的饭食罢了。”说着眼睛一眨,将面前的茶一口喝干,咂了咂嘴,笑看着无树。
无树看着冯宝,半晌,笑道:“能让和尚佩服的人不多,公公可算是其中一位了。”
冯宝小眼微开,笑道:“大师这句话,可是要让老身少活几年?”
无树道:“和尚岂敢,这忍的功夫,怕是看尽天下,也无人可及公公吧。”
冯宝闻言,也不回应,只是含笑看着院中银杏,幽幽叹道:“大师今日叫来老身,说是要见一个人,那人……”说着转头看向无树,眼中忽然透出些许忧色。
无树淡淡道:“这人也是局中人,而且此后盘中变化,或许还得由他来引动呢。”
冯宝神色转为讶异:“莫非便是近几日京师忽然出现的那个胡先生?”
无树笑道:“公公的耳目也颇为灵光啊!”
冯宝也呵呵笑道:“老身身子骨老了,唯独这一双眼睛,两扇耳朵还尖着呢。”说着,他不由得一顿,试探道:“那这胡先生,可是二爷这边的?”对他而言,这个问题颇为重要,虽是问的云淡风轻,但一双老眼中精光射出,甚是留意。
无树这时挑眼看着冯宝,似是仔细思索了片刻,道:“不是。”
冯宝眼角一松,似是心中长舒了口气,眼神又转为浑浊。
无树饮了口茶,叹道:“如今二爷那边的势头好像又加紧了,似你我这般期望大齐这艘航船经风浪而不倒之人,是越来越少了,不过在我看来,那位胡先生,应该可算是同道中人吧。”说着也转目看向院中银杏,忽然笑道:“你看,正说着曹操,曹操便到了。”
冯宝抬头,看见银杏树下,一个商人模样,五官平常之人正抱着手,在知客僧侣的指引之下,朝这边走来。
来人正是胡忠贤,他行程之中本安排了求见无树和尚的事宜,但却不料昨日他正在刘府与二公子畅谈天下文章之时,却忽然有应门管事拿着一封邀请信函给他,指名道姓邀约胡忠贤次日前去龙泉寺一絮。
这般虽是稍稍扰乱了胡忠贤的节奏,但他知道此时容不得推脱,当下便应了。
这时,知客僧将他引到主持禅房处,胡忠贤躬身行过礼,眼神微微扫了一下冯宝,似是有一丝疑惑。冯宝始终闭着眼睛,神态满足,全然像个饭饱神虚的老太爷,正在微微歇息,胡忠贤向他抱拳,他也只做不识得一般。
无树这时洗了个茶杯,放在胡忠贤面前,手掌一翻,做了个请的姿势。
胡忠贤略略欠了欠身子,也不客气,便即坐下了。
无树看了看冯宝,对胡忠贤笑道:“莫要管他,他年老气虚,随时能睡着的。”说着翻眼看了胡忠贤一眼,不觉又讶然失笑道:“对了,贫僧还没和胡先生介绍呢……他,他便是如今坤和宫主事的公公,冯宝。”一边说,一边斟了杯茶,递给胡忠贤,全程轻描淡写。
胡忠贤似是全身一震,转头看向冯宝,目中瞳孔骤然缩紧。几个念头在他心中骤然升起,又相互交战:
此人便是冯宝?便是太后的使唤太监冯宝?
无树方才说道“坤和宫”,应是无疑。
可是无树此刻将冯宝叫来,难道是自己的计策败露了么?太后可能察觉么?
他细细想过自己一系列行止,但却没有丝毫头绪。
莫非是魏桓那个环节出了问题?
但是看言穆的反应,应该并未收到魏桓的何种干预啊。
难道……
忽然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他转目过去,扫眼看见冯宝眼角微微露出的鱼尾纹,虽然保养的甚好,但却也掩饰不住老态。
原来如此……
这时无树举了茶杯,对他隔桌一敬,缓缓笑道:“胡先生似乎有心事?”
胡忠贤这时也举杯笑道:“住持说笑了,在下孤陋寡闻,见到龙泉寺禅院清雅,不觉动了观赏的痴念,倒教住持取笑了。”
无树放下茶杯,秀眉微扬,道:“看来胡先生倒是能将这泠冽冬意的肃杀看得入眼啊,若是教贫僧说,这院中景色却半分可取之处也无,比之外间那辽阔四海,浩荡长空差了太多。真不如学那僵蛇,一睡一冬,再醒之时,又是百花竞放,春意盎然了。”说罢看向假寐的冯宝,似是嘲笑他便是条死蛇一般。
胡忠贤闻言,却不由得一惊,他听出了无树言语之中的机锋,当下不觉一笑,道:“佛说一花一世界,一沙一海洋,如今虽然无花,但住持园沙土中便是三千海洋,又何必去外间寻觅呢?”说着伸手端起茶杯,小酌一口,放下茶杯,手掌白面向天,做了个请字诀。
无树饶有兴致地盯着胡忠贤看了看,说道:“妙解,妙解啊!胡先生,难道真的没有人说过你像一个人么?”
胡忠贤眼神微闪,低头拨弄茶杯,回道:“喔,莫非住持大师觉得小侄像谁?”说话间眼神挑起,与无树对视。
无树听闻这一句言语,不由得哈哈大笑,道:“这个“小侄”用得果然好,祭酒长于连横,而和尚善于合纵,算来也应是你的长辈。那我也不客气了,便卖个老,称你作为贤侄了。”胡忠贤闻听这句答非所问的言语,却会然于心,也是拱手微笑。一旁的冯宝似乎被这笑声吵到,咂了咂嘴,小眼微微张开一道难以察觉的细缝,转过了身去。
无树见到冯宝情状,也并不以为意,对胡忠贤道:“今日请贤侄前来,其实也并无要事,只是随意谈谈贤侄方才所见的一沙一花而已,贤侄切莫拘束。”他这番话说来随意,将胡忠贤方才言语套入也显得调皮,内里却有种锐意,让胡忠贤肃然一惊。
至此,胡忠贤也不再客套,微微笑道:“不拘束,不拘束,小侄本以为大师清静空明,不料也是心怀天下啊!”
无树道:“若没点执着,在这红尘之中便只能是个看客,虽可无忧,却也无聊。”说罢一口饮尽杯中茶,仿佛恨不得这杯中物是酒一般。这一杯茶下肚,无树眉角似也有些飞扬,接着道:“你们孟夫子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贤侄以为如何?”
胡忠贤微笑抬头,目中闪过一抹亮色道:“某不以为然!”
无树谑道:“喔?为何。”
胡忠贤答道:“孟夫子强行将穷与达分开,与孔夫子的“一贯”之道差之远矣。小侄看来,若想兼济天下,达有达的济法,穷也有穷的济法。虽说孟夫子此言,其中有劝人量力而行之意,可宽恕三分,但这番话让无知愚众听了,却以为达者不需善其身,穷者不需济天下,实为大谬矣。”
无树眼中一宁,又问道:“孔夫子也曾云,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又云,天下有道则仕,无道则隐。贤侄又有何解?”
胡忠贤神色一正,反问道:“何谓有道?”
无树面露赞许,答道:“权当有路可行。”
胡忠贤忽然长叹道:“孔夫子实是一善家翁啊,害怕弟子危言惹祸,方才谆谆告诫。但小侄看来,无道之世,危言虽不可取,但无道之时,也并非君子可隐之时。”这番话说来慷慨,让这个看来平庸的胡忠贤身上也如同染上光彩一般。
这时一旁假寐的冯宝忽然缓缓击了两声掌,睁开眼睑,赞道:“好!”说着自己给自己酌了一杯茶,放在唇边缓缓饮用,却并不看向胡忠贤。
无树这时双目灼灼,盯着胡忠贤,忽然道:“那敢问胡先生,何时可隐?”
胡忠贤被这番眼神盯住,胸中积压已久的心意似乎瞬间被看透,不由得全身一震,道:“待地狱空时,待生民安时,待天地得一时!”这句话他藏在心中久矣,却不料此时却未曾守住心门,脱口而出。这番话中,地藏王菩萨的大愿、张横渠的四句,甚至道德经中言语都囊括其中,确属奇志。
却见冯宝的茶杯微微一颤,“叮”地一声脆响,冯宝似是无奈,终于将茶杯放在桌上。只见那茶杯自杯缘处裂开三道整齐细纹,直裂至杯底,这时有茶水点点沁出,茶杯却并不崩坏,显然冯宝的阴柔内劲已然练到极其上乘的境界。但以他的忍耐,方才听闻胡忠贤那番言语,也不由得心神分散,内劲震得杯裂,想来也是震惊之极。
此时冯宝置杯于桌上,转头看向无树,面上带着一抹调笑意味,道:“无树啊,这句话与当年你的狂言可算是异曲同工啊。”
无树深深眼窝之中忽然掠过一丝回忆神色,但却带了些倦意,笑道:“是啊,一晃这么许多年便过去了!和尚这些年想到当年那番话,心中也难免愧疚!”说着看向胡忠贤,忽然将自己茶杯中残茶泼在地上,正色道:“贤侄,你可知道,你入京以来,扮作小厮徘徊于感业寺外,见过言指挥使,见过刘首辅,以及这几日都去街巷之中寻些流浪艺人。这些讯息都由京中眼线传回至秦王府与魏公公耳中,若不是要放出长线,以及刘首辅刻意将你留在刘府之中,兴许稍微行差踏错,贤侄的命便不保了啊!”
胡忠贤一拱手道:“多谢大师提醒!但小侄本就想让局中人知道一些情形!”
冯宝闻言,不由得起了兴趣,问道:“喔?你是故意的?”
胡忠贤点了点头,从容答道:“对弈之时,需让双方棋手都觉得自己能够掌控全局,这样,作为棋子,在下才有一线机会啊!”
冯宝听闻这话,笑道:“高!那你是要挑动双方来个鹤蚌相争了?”说着眼光上挑,似是极为好奇。
胡忠贤深吸了一口气道:“反者,道之动也!唯有先败,方能以败为胜。”
冯宝闻言,似是懂了字面意思,但却不明白其后是如何计算,便转头看向无树,却见无树一手捏着下巴,沉思片刻,淡淡笑道:“那么,答应来此地赴约,贤侄想必也已然算好,要让和尚也来摊浑水吧。”言语之中,似是已然了然卫起所言。
胡忠贤笑道:“如今看来,大师却是主动身入地狱的。”
无树摇了摇头,叹息道:“和尚早在地狱,只是想不出法子,让地狱变空而已。”说罢又是一口饮尽杯中茶,道:“贤侄比和尚想像的更为周全。你早知道魏公公不会轻易信你,便是想故意将把柄授与魏公公,让他以为自己监视的是秦王的亲信巨门,而不料你给他的反馈却都是故意为之,一方面要让魏公公与秦王彻底对立,另一方面,也借着魏公公的相助,让秦王府认为魏公公此时已然针对于他有所行动……”
说到此,话头忽然被冯宝接过,却听冯宝道:“更可恨的是,沐允此时居然也被你这个娃娃牵连上了,倒是有些手段……届时能将秦王牵连上内王私通外将的罪名,这对于魏桓而言,岂不是天大的馅饼啊!却是是好手段!”说着转头看向胡忠贤,目中神色淡然,言语之中虽是贬义,但目光中却颇多赞许。
胡忠贤这时看向无树与冯宝,忽然起身一礼,道:“小子惭愧,小子这点微末道行,看在两位眼中,却是不入眼之极。但二位此时还能与小子饮茶,想来也与小子是同路之人罢。”他的筹谋被道破,心间自然动容,但他见机也快,当下便只好如此言语,试探对方。
无树这时打了个手势,示意胡忠贤座下,道:“你不必自谦,你如此绸缪,我与冯公公也是这几日才想得明白,但却不见得和你同路。我们也是在看到你前去首辅府,并且得知你与言穆言及临清之时,才决定要助你的。”
冯宝这时也点头道:“这年头想要借风腾云的风筝不少,而真正的海东青却并不多。你心中不只存了党争,却可以不择手段,这才是当助之人。”说着看了一眼无树,伸出食指,蘸了点茶水,在面前木几之上缓缓写了两个字“晦明”,茶水带过即干,而其中那个“明”字却似乎是冯宝运了暗颈,浅浅一层,刻在了几上,那刻痕不深,但却流畅至极,如同小刀细细雕琢出来的一般。
冯宝幽幽望着桌上的“明”字,转头看着无树叹息道:“小和尚啊,想想二十年前,你我本是昭明不要的人,后来晦明之时,荒木与咱们也是意见不一,唉,这么多年,就为了些破事斗来斗去,真是没劲。我老头子如今也没了志气,就是看那魏桓不顺眼罢了,娃娃你做的事,老身觉得甚好!”说着摇摇晃晃起身,伸手一拍胡忠贤肩头,胡忠贤忽然觉得一股如钢丝一般的内力顿时从肩头钻入,他心中大惊,不知冯宝为何突然出手,登时眼前一黑,不由得向旁边昏倒了过去。
冯宝见状,也不以为异,两袖一挥,便向门外走去。
无树也并不言语,转头凝视着胡忠贤,眉头微挑,似是心中正在计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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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清,飞云楼,柳白壶凭栏独坐。
他知道,十日之内,这里点起的火将会彻底烧到玄都,甚至有可能烧掉整个齐朝。
但他依旧相信,自己信任的那个人,足以担起重任,还天下以朗朗乾坤。
一阵大风吹来,吹得他襟袖齐飞。
哈哈,若真是那样,留我一人骂名又如何?
可是……
柳白壶低头看了看桌上那封微微发皱的传书——
廿三日卅三。
百去六十七?
要动手了!
眉头瞬间皱起,柳白壶一杯酒浆下肚,忽然烂醉伏倒,青衫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