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他这一席话,我无奈地笑笑:”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想你不了解我。而且,你真以为医生和病人之间差别很大吗?有没有可能医生才是病人,而病人是医生?或者有没有可能病人是为了要救医生,才成为病人?身为精神科医生,难道你没被病人救过你的精神问题吗?你确定自己的心智,精神状态都非常非常健全吗?你的内心之中一点都没有毛病存在吗?你确定自己比病人来得健康吗?“我连珠炮地讲完之后,觉得浑身通体舒畅!这些话,主任从来没让我好好讲完过。
王约瀚听了愕然:“我没办法搞懂你这种什么医生病人绕口令的东西!医生是医生,病人是病人,医生要救病人,病人要相信医生,就是这样的逻辑!你老是想一些颠颠倒倒的事情,什么人看疯,疯看人的,还有,我不认为我不了解你,你呀就是过度天真,不谙社会世俗逻辑,你不知道你的作风已经引起你的上司及部分同事反弹了吗?他们整天对你斐短流长,说你再这样搞下去会破坏医院的医疗信誉,影响医院的前途,还说你常把时间花在跟病人的休闲娱乐上头,外务太多,不专注于医疗技术的充实,甚至他们还批评你乱搞男女关系,爱上男病人,行为不检点,又喜欢穿漂亮衣服讨好病患家属,你知道吗?”
王约瀚带来的消息的确让我惊讶,我感到这些无聊的流言竟没有一个同事告诉我,而是由另一家医院的精神科医师王约瀚的口中说出来,这未免太令人难过了。我叹了口气道:“我觉得自己已经尽量表现得很妥协了,他们干嘛还要这样说我?”
王约瀚听了回答道:“这跟妥不妥协没有关系!我觉得固然人言可畏,但是你对医疗行为的认知模式也有必要修正一下!你自以为是在帮病人解决问题,事实上你却为自己搞来更多无法解决的麻烦,你是感性有余,理性不足!”
我开始生气了:“你不觉得你每次跟我说话的语气,都象是一个心理辅导老师正在规劝叛逆青少年回家乖乖作功课吗?”
我是看你年纪轻轻的,踏入这行没几年,行事逻辑还停留在梦想的阶段,医院就是社会,社会就是利益冲突!而且,我觉得你跟病人太近,多少感染了他们思维怪异的病症。我告诉你,你想改革医院的沈苛,没那么简单啦!恐怕你先阵亡了,还没有人为你洗面而泣!你若要当一名称职的心理医生,最好先读读厚黑学!”
“厚黑学?”他说得这样血淋淋,使我简直快受不了他:“我想你这席社会世俗学我领教了!不过很抱歉的是,我也感到很惊讶,您不过才大我四五岁而已吧,竟然内心的年龄已经这幺老化了,我想恐怕你才感染了病人的病症,更广大的病人,你知道吗?”
“什么更广大的病人?”王约瀚的脸色开始难看。
“是这个社会上所谓正常人多数所患的病症!”我叫。
“什么意思?”他的脸色铁青。
我凌厉地盯视他。
“你真以为我像你想象中的那么肤浅吗?”王约瀚语气渐渐变弱,眼光也流露哀凄:“唉,要不然你说我应该怎么样呢?怀抱梦想,相信奇迹?我们作医生的大多数根本都不相信奇迹,即使我们常常等待奇迹。想想看,我们有多少能力?我们能真正治愈多少人?你为什么老要这样不安分呢?螳臂当车!”
我沉默。
“恐怕你自己被黑函攻击得体无完肤也翻不了身!”
“黑函?”
王约瀚点点头说:“看吧!我就知道你什么都不晓得!你成天跟病人混在一起,过得太封闭了!”
我突然想起了荷包蛋案件,以及孤独门告诉我主任及一些不明份子聚集的事情。“莫非是内神通外鬼?”我想。
王约瀚见我不语,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安慰是好,便穿上上衣靠近榕树旁转转绕绕,一阵子后突然心血来潮四肢灵活地攀爬上榕树去,将自己部分的身躯隐密在繁茂的丛丛树叶中,只露出两只穿着西装裤的长腿,及一双样式古典的名牌休闲鞋。
“好厉害的身手!”我抬头楞楞看着,惊讶于平时不是分析事理正经八百,要不就是玩世不恭频频和护士小姐打情骂俏的王约瀚,竟也会有此刻和大树相伴的童心之举,而且还玩起树上躲猫猫的游戏?
“喂!——你到底本名叫做什么啊?”一丛密密树叶后头传来王约瀚那听得出来好歌喉的响亮声音。
“本名?”我楞了楞,回答道:“冯晓风!——”我以两手卷成一个圆筒状靠在嘴边大声往上喊。
“哪个风?疯疯癫颠的疯?还是龙卷风的风?”仍是从那片树叶丛传来的嘹亮声音。
“都可以!我是疯医师,也是冯晓风。我有两号人格,介于正常和不正常,虚幻和现实之间。所以我是人,也是疯!我妈小时候告诉我,我是在她梦到龙卷风发生之后才生出来的。”我索性踮起脚尖,拉开嗓门向着隐去王约瀚身躯的那丛树叶袭去一阵龙卷狂风。
龙卷风,带我逃亡的熟悉脸孔……
我是疯医师,本名叫做冯晓风,王约瀚是个正常的医生,他叫我疯医师,也叫我冯晓风。我瞬间感到王约瀚刚才问我本名的时候,似乎同时向我吹来一阵散发绿色芭乐香味的龙卷风,记忆中家乡那棵老树的芭乐香……
也许是风太大了,上头王约瀚那树叶藏不住的两只腿在树枝上显得有点摇晃,我听到那儿有声音传下来:“你要不要上来玩啊?”
“好啊!”我回答得很干脆,因为从看到王约瀚刚才灵活爬树的瞬间,我早已被激得手脚骚动不安,遂心想:“好久没爬树了,反正附近人不多,就算今天我穿裙子也管他的!”
踢掉高跟鞋,再将外头肇着的一袭医生的长白衣服脱到草地上,我快速卷起衣袖两手抱住树干,一阵树皮香醺得我陶陶然,顾不得女孩子或医生的专业形象,我一阵开心便准备要张开腿跨爬上去。“大腿张开的感觉真好!……”
然而正当我要重温儿时爬树童趣,一路沿着树干攀上去找王约瀚的半途中,竟赫然发现树干上有些奇怪的东西,但这次可不是毛毛虫了,而是令人惊讶的字迹及图样:“2号大明的签名及旁边画着的一根白羽毛”。
“奇怪?怎么会在树干上看到这些?”这使我不禁想起前阵子当我初次刚接到雷兰妮E-MAIL时,我曾无端迸出“雷兰妮和科学小飞侠2号大明之间”有密切关系的念头。虽然当时只是一种莫名的直觉,但没想到竟真事有蹊跷?
“树干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我忍不住从爬到一半的地方跳下来,立在草地上往上大声问王约瀚。
但王约瀚却从树叶后头钻出来弯下身,一派笑而不答,只是推推金丝边眼镜,然后从镜片后凝望着我说:“你听,树叶被风吹动的声音……”
也许是风吹动了原本就想骚动飞舞的树叶吧,今天的榕树叶子好像都背面装上了童年的时间发条,带动整棵大榕树逆时间转了起来,转成让我昏炫以及鼓动什么莫名记忆的一个大风车,将树叶的秘密耳语整个儿随风灌进我的耳朵里,使我感到空前未有的轻松。
“好——听!”我忍不住大喊回答,树皮及叶片的香气整个弥漫在我身体四周,让我觉得自己彷佛也变成了绿油油的大树。
沙沙树叶飞舞中,砰地一声,王约瀚一下子便跳下来站到我身边嘻嘻哈哈了:“相信吗?大树上有我的梦,在我童年的记忆中。”他推推金丝边眼镜说,洁净的镜片后头有一双闪亮的眸子,正望着我亲切微笑。
我眯起眼来看他,突然搞不清他现在的年龄,他的笑容,姿态,就像一个充满童心的孩子一样,没有了正经八百的死硬坚持,也没有了打情骂俏的玩世不恭,更没有了血淋淋的世俗利益分析……“我到底该如何跟这样的人相处呢?”我眯眼望着他,在心里问问眼前的大榕树。
树影婆娑摇曳,像王约瀚微微晃动的衣角一样,在清风中对我微微展现一种属于绿色的舒坦气息。
“疯医师,疯医师,不好啦!”这时万人迷突然从医院跑出来,一把拉住我的手叫:“张红影她……又歇斯底里了!”
“怎么了?”我急忙问。
“她一直嚷嚷说有阴谋,而且全身又抽蓄不止。好像更严重了!”
“怎么又这样?到底怎么一回事?”我张开步伐准备就要赶到C303病房去。
“别操太多心!病人的事尽力就好,别又陷进去了!”王约瀚却在我身后高声提醒我。
听到声音,万人迷转过头去看王约瀚一眼,然后立即又转头回来附在我耳边说话:“他是谁啊?很帅耶!”
我笑笑:“一个敬业而正常的医生。跟我不一样。”
“喔?”万人迷接下来笑得暧昧:“他和急救黑,你比较喜欢哪一个?”
“你胡扯什么啊!”我生气地张大眼睛瞪着万人迷。
“好啦好啦算我没说!”万人迷求饶似的:“不过,爱情无常,也许急救黑有了其他心上人啦!”
任谁都看得出我现下的脚下步履突然凌乱,我停顿沈思了会儿,装作不在乎地问道:“你是指他那三指指尖沾到的香水味吗?”
万人迷却回答说:“唉,也许连心理也沾到了吧……”
虽然感到难过,然而我并不想继续多问,作为一名心理医生,我告诉自己现在还是解决张红影的情况最要紧。于是我转身向王约瀚远远挥挥手,比个手势表示我又要回去病房了。
然而万人迷这次却又附耳过来说:“他身上也有水果味哩!……”
我惊异地盯着万人迷的鼻子,看他鼻子吸得过瘾的模样,让我感到她正嗅到的这气味必定不寻常,我遂再确定一次:“你是指他吗?那位正常而敬业的医生?他有水果味?”
万人迷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要不然我指谁?”
“所以他也是有水果味的革命份子其中之一?”我疑惑地。
“我想是吧!根据这味道判断来看,这水果味是从他的胸腔器官散发出来的,好像是……肺。”万人迷说完,推推我的背又催促张红影的事。
我迈开步伐赶路,然而在走入医院大门的前一刻,我仍然忍不住回头看看王约瀚靠在树旁交叉着双脚立着的朗朗姿影,心理狐疑:“他也是有水果味的革命份子?怎么会?”
来不及再想太多,大门边的同事彷如利箭一般的眼光突然就朝我射了过来,于是顷刻间,我立即敏感到王约瀚口中的那些黑函的攻击威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