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
煜唐,君临城,大明宫,正阳门。
厚重的朱红色宫门被缓缓的打开,一个太监不待宫门完全开启,就立刻驾马冲了出去。
守门的士兵见状就横起长矛就要阻拦。
禁宫驰马,五服诛灭!
但是士兵的长矛还没有来到骑马者近前,骑马者突然高举着金牌。他不但没有勒马,反而急切的又在马肚子上踢了一脚,边踢边向卫士喊道:“内府办事,速速闪开!”
卫士一见到金牌,忙不迭地闪开了道路,放这太监绝尘而去,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直到骑马的太监已经远去,一个士兵轻轻的问周围的人:“诶,秦六,这奇了怪了,内府一向最守规矩的,怎么今天这般着急忙慌的。”
叫做秦六的士兵没有接话茬,而是神神秘秘的朝着皇帝寝宫的方向使了使眼色,询问者立刻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
“安心当自己的差,谁敢乱嚼舌头,小心自己吃饭的家伙!”守门大将怒喝一声,惊起飞鸟无数。
“此话当真?”一个三十多岁商人模样的人轻声问道。
“不错!这是黄六刚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内府办事的拿着金牌就从宫门冲出去了。按照李公公前几日的消息,皇帝恐怕是不行了。”一个贼眉鼠目的小乞丐轻声道。
商人捻动着自己的胡须,双目精光流转,然后他问道:“可看清内府办事的是去什么方向么?”
小乞丐想了想,肯定的说:“东南!”
商人笑了笑,说道:“那就错不了了,神医奇阙正在东南方向的乐安对付疫病,这个太监定是去寻找奇阙的。马三,你可是立了个大功劳啊,少主一定会重重的赏你的。”
被叫做马三的小乞丐谄媚的笑了两声,说道:“哪有我马三什么功劳啊,那都是崔总管您运筹帷幄,布下了这么多眼线,马三才能为少主尽些绵薄之力。”
崔总管没兴趣听他罗嗦,摆了摆手,快步走了开去。
这段对话发生在内府太监夺路而出半个时辰之后,离禁宫三条街的一个拐角处。
被称之为崔总管的中年人辞别乞丐马三,在浓重的夜色里潜行,避开巡查宵禁的士兵,来到一个偏僻的院子前面。院子门前站着一个铁塔般的武士,现在已经是寒冬腊月,这个武士却只穿了一个小坎肩,裸露着两条肌肉虬结的臂膀。看见崔主管走近,武士友善的笑了笑,棱角锋锐的脸庞上浮现出几丝温柔,然后他张开嘴,结结巴巴的说道:“哥...你...你...你...回来了。”
崔管家叫崔中石,这个武士叫崔火风,是他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十年前天下大旱,崔氏兄弟的父母都饿死在自己的屋子里,崔中石带着自己的兄弟随着流民四处乞讨,饥餐露宿。眼看两兄弟就要死在这乱世之中,终于天可怜见,给了他们一个扭转自己命运的机会。
那一日,崔中石看着饿晕在自己怀中的弟弟,无计可施。他把自己破破烂烂露着棉絮的棉袄脱下来盖在自己弟弟身上,茫然地看着四周。
然后他就看见了他。
崔中石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漂亮的一个人。白狐皮的帽子,火红碎云锦做的袍子,踢踏着鹿皮小靴,粉妆玉砌的小脸上满是疑惑的神色。
别人叫他少主人,中成家的少主人,中成凉。
十岁的中成凉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奇怪的问手下人:“这两个人怎么了?”
一个侍从模样的人谄媚的接口道:“少主人,他们是饿的。”
中成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饿?饿是什么呀?”
侍从道:“饿...就是肚子疼,没粮食吃就会肚子疼。”
中成凉道:“那他们为什么不吃肉粥呢?”
侍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闭上了嘴。
中成凉见没有人接话,气鼓鼓的嘟着嘴,就要离开。
他刚要抬起脚却止住了,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只雪白的小狗已经趴在他的鹿皮小靴子上懒散的打着哈欠。
中成凉爱怜的把小狗抱在怀里,轻轻的抚摸着,小狗舒服的眯着眼睛。
中成凉轻轻说道:“雪团,别在跑我脚边了,我会不小心踩着你的。”他边说边向后面伸出手,后面的侍从赶紧从怀里取出还带着体温的牛肉粒,轻轻放到中成凉的手心。
中成凉把牛肉粒放到雪团的嘴边,雪团嗅了嗅,把头转向一边。
见雪团没有兴趣吃,中成凉随手把牛肉粒扔到了地上。
几乎在牛肉粒落地的瞬间,崔中石猛地扑了过来,胡乱地把牛肉粒抓在手里,连着雪和泥土一口吞进嘴里,咽了下去。
几个侍从护主心切,见此情景立刻就围了过来,提着刀就要砍下去。
崔中石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些侍从,生与死对于他已经没有了意义,只是,可怜了已经昏迷的弟弟。
“住手!”稚嫩的童声拦下了将会降临在崔中石头顶的黑云。
中成凉有些鄙夷的盯着脏兮兮的崔中石,说道:“那肉粒是给我的狗吃的,你是我的狗么?”
崔中石看着中成凉,立刻趴在地上,仰头说道:“吃了公子的肉粒,我以后就是公子的狗。”
中成凉颇感玩味的看着崔中石,说道:“你好好的人不做,却想做我的狗,你凭什么可以做我的狗?”
崔中石却没有回答,而是开始在地上爬起圈子、边爬边学狗叫,还做出狗撒尿、发怒的动作。崔中石做的是如此惟妙惟肖,引得众人哈哈直乐。
“汪汪汪!”许是被**的性起,雪团也叫了起来。
终于,中成凉笑了笑,对手下说道:“给这只饿狗点吃的。”
侍从扔给崔中石几块面饼,崔中石大口的咀嚼着,但却没有咽下去,他把嚼成糊状的食物吐出来,塞到自己弟弟的嘴里,一次又一次。
良久,中成凉轻声对左右说道:“把他弟弟一起带走,他今后的地位跟你们一样,都是我中成家的家奴,不许再有人叫他狗。”
从往昔回忆里走出来的崔中石看着健康壮硕的弟弟,温柔的笑了笑,轻声问:“少主呢?”
崔火风指了指小院,然后做了个睡觉的手势。
崔中石问道:“还是李将军的夫人?”
崔火风摇了摇头,说道:“黄...黄...黄司马...的...女儿。”
崔中石惊道:“黄司马的女儿不是后天出嫁么!”
崔火风点了点头,然后两个人就都沉默了。
两人正各怀心思的想着,小院的大门吱吱呀呀的打开了,最先迈出来的是金丝点缀的步云靴,然后是雪白的大氅,镶嵌着宝玉的发冠。
这些华美服饰的主人容貌俊美,神色疲惫,嘴角微微上扬,带着邪邪的笑意,一双星目,亮的吓人。
柔媚细软的女声从门后穿了出来:“少主,你明天可一定要去找我爹爹提亲啊,奴家的已经是你的人了,你可要说话算话。”
中成凉语气诚恳的说道:“放心吧,我说话算话,你回去什么也别说,且等我提亲的人上门便是。”
言毕也不等门后的女人说话,就带着崔氏兄弟匆匆离去。
冷风吹过,雪缓缓落下。
崔中石小步跟在中成凉身后,小心翼翼的问道:“少主真的要娶黄司马的女儿么?”
中成凉闻言促狭的看了一眼崔中石,说道:“你什么时候也会开玩笑了?”
一句话把崔中石说的愣住了。
看着木愣愣的崔中石,中成凉笑的更开心了,他清了清嗓子,问道:“不扯闲话了,你来找我,是不是马三有消息了?”
崔中石收敛住心神,看了看四周,低声答道:“回禀少主,半个时辰之前,有个内府的太监出宫往东南方向去了,我估计是去找神医奇阙了。”
中成凉面色凝重起来,说道:“这也就是说,皇上的时间不多了,这煜唐要变天了。中石,这事情,老爷子知道么?”
崔中石说道:“一得到消息,我就立刻来找少主了,谁也没通知。”
中成凉抬起头,任由冰冷的雪花在他的脸上慢慢融化,然后他用谁也听不到的声音轻声说到:“这中成家,也该由我做主了!”
崔中石自然听不到中成凉这句有点诛心的话。即便他听到了,也会站在中成凉这一边,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等中成凉缓缓地低下头,然后说:“少主,回去休息吧。明天就是为皇帝的祈福仪式了,按照规制,您也是要出席的。”
中成凉百无聊赖的甩了甩宽大的衣袖,把下落的雪花抽打的四下乱飞,然后说道:“一个个都盼着你死,却还要为你祈福,想想,这当皇帝还真是无趣。”
雪,越下越大。
廿二日,龙颔首,利嫁娶,为病者祈福。
皇觉寺是煜唐皇族的家寺,从来只接纳皇亲国戚,而不允许平民靠近半步。
这次为高宗唐傩的祈福,毫无意外的被安排在这里。
寺里的长门法师三个月前就接到了旨意。这三个月来,他们把皇觉寺内外翻修一新,每隔着一千步山路,就安排一名长门值守。寺内每一个地方都用煮过花瓣的清水刷洗过;每一根香烛都仔细的丈量过尺寸,不多一丝,不少一毫;每一柱香都是君临城宝丰号最上等的,由长门细细擦拭,以使得贵族上香时手上不会有香沫残留。
这个几百年的大寺,也只有这个时候,才像是要吸纳信徒香火的地方。
只是,这长门圣地,也只有长门才会当作圣地。
像中成凉这种纨绔公子,心中从来不会把任何地方看成圣地。
也只有他这种人,才会在贵族们去为皇帝祈福的时候,躲在软轿里跟女子白日宣淫。
崔中石无奈的叹了口气,他就站着软轿的旁边。
等中成凉走下软轿的时候,还是那一副疲惫的坏笑模样。
收定心神,崔中石说道:“少主,你猜今天来祈福的都有谁?”
中成凉边整理自己的素白织锦长袍,边无聊的说道:“还能有谁,不过就是太子唐显,柱国公唐缺,还有咱们老爷子。”
崔中石笑了笑,说道:“少主所料不差,不过少说了一个人。”
中成凉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问道:“除了这三个人,还有皇亲国戚过来?”
崔中石沉声道:“不错,还有皇八子——唐傲,昨天夜里下的旨意!”
中成凉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沉吟道:“有意思,这个唐傲是庶出的皇子,多年一直不得皇帝喜爱,最近攀上了韩孙巨贾百里德光,经由粮食牌总李嗣业多方活动,才被接回君临城。按道理,今天这个祈福仪式,名义上是为国君祈福,事实上却是要暗示今后的帝位人选。只应该有太子前来,由他向天地为父皇祈福,唐傲怎么有资格参与呢?”
崔中石说道:“太子与陛下不合,是公开的秘密。”
中成凉明白崔中石的意思,淡淡道:“也许陛下有意敲打太子吧。”
说完,他望着远处正在香烟缭绕中祈福的人群,喃喃道:“百里家,手伸的越来越长了。”
中成凉的乃父----中成喆在大煜王朝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个职位上已经呆了快二十年,他是煜唐军队的柱石,也是唐傩心中的柱石。
想当年楚申操控煜唐政局,武侯当众刺杀乐宗唐昊,群臣万马齐喑,只有时任贰师将军的中成喆愤而刺杀武侯,在朝堂之上与武侯针锋相对。
虽然后来中成喆被楚申武侯打成重伤,又不得不上表认罪,却在唐傩心中奠定了股肱之臣的印象。
靖难之后,高宗唐傩驱逐楚国势力,斩武侯于辰水关,中成喆顺利成章成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唐傩为了彰显对中成喆的信任,把历代对兵马大元帅的监督制度都给取消了。
只是再充分的信任也抵挡不住权利的侵蚀,中成喆虽然依旧对煜唐忠心耿耿,但是也开始谋划怎么让中成家在帝国的势力越来越强,成为任谁也不可撼动的存在!
高宗唐傩随着病重开始考虑继承人的问题,而想要这个继承人顺利承国,就必须有中成喆的支持。
按照道理来讲,煜唐的皇位应该传位给太子唐显。一来,唐显性格果敢刚毅,最有唐傩的风采。二来,唐显早就被选为太子,这么多年朝中大臣争相依附,早已经形成牢固的势力集团,如果另选太子,只怕会朝局动荡。
但是唐显和中成喆不和却也是朝野皆知的事情。
太子性格强硬,嚣张跋扈,做事不知变通,且早以国家继承人自居,对国政参与极深,把手伸到了中成喆的军队里。
中成喆随着年岁的增长,也有揽权的迹象。唐傩相信中成喆不会背叛自己,只是如何处理这复杂的君臣关系,做好最高权利的平稳过渡,却是摆在唐傩面前最大的难题。
君临城,德彰宫
德彰者,道德彰显之意。
据说是在唐煜时期,一位大臣规劝唐煜爱惜民力,戒奢从简,结果被盛怒的唐煜凌迟处死,并且下令抄这名官员的家。结果查抄的士兵到该官员的家中一看,发现这个官员家里家徒四壁,清贫至极。
事情被上报给唐煜,唐煜懊悔不已,下令禁止天下奢靡之风,从此厉行节俭,并且把自己的寝宫改名做德彰,以纪念那位屈死的大臣。
但是唐煜死后,奢靡之风又起,大量的国力被用来修建宫室和储存财宝上面,终究酿成惨剧,辛苦干年,为楚申做了嫁妆。
及至唐傩驱逐楚申之后,原本空荡荡的彰德宫又恢复了些元气,散落民间的珍宝器具,也陆陆续续收了上来,只是偌大的彰德宫,总是有种少了些什么的感觉。
唐傩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满头华发,双目疲累,不时地有精芒闪烁,嘴唇因为长期吐血而显得苍白,颔下是一缕稀薄的胡须,他的身体因为病痛而变得瘦弱,眼窝深陷,颧骨突出。
即便已经没有力气走出德彰宫,即便已经能够感受到死神高悬于头顶的镰刀,这个躺在床上的煜唐王朝最高权利统治者,仍然对身边的太监说道:“梳妆,更衣,朕绝对不能以病容见中成喆!”
老太监黄忠佝偻着身子,满脸关心的说道:“陛下,还是躺着多休息下吧,昨天下了大雪,宫里虽然烧着竹炭,还是比平常要冷的。”
唐傩看着这个陪伴自己走过人生大半,走过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忠仆,罕有的苦笑一声,说道:“朕何尝不想躺着,可朕如果躺着,会有人不安分的。”
黄忠不敢再劝,一边小心翼翼的把唐傩扶起来,一边试探性的说道:“陛下和大元帅一起创下这不世基业,有大元帅在,陛下又担忧什么呢。”
听闻此句,唐傩眼中精芒暴起,他凝望着黄忠,若有所思。
黄忠被他看得发毛,颤颤巍巍的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很久之后,也许是想起楚申干政时期,煜唐满朝文武夜奏楚歌,唯有这老太监一直忠心耿耿的陪在自己身边。唐傩眼中的精芒消去,略显疲累的说道:“不该你知道的,不要多嘴,快些与我梳洗,看天色,朕的大元帅就要来了。”
黄忠不敢再说话,沉默的伺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