煜唐位于中州,中州者,大地之中也。
君临城更是中州的中心,掌控着天下的兴衰荣辱。
唐煜当年把京畿之地选在中州,可谓用意颇深。
首先,煜唐国土的正中是肥沃的辰汉平原,土地皆为黑土,土质松软,透气性高,肥力强劲,加之全年阳光充足,雨量充沛,在煜唐境内,形成四个大的粮食主产区,北部盛产青稞,玉米和小麦,南部水网密布,盛产水稻,天下三分之二的粮食供给皆自煜唐而出,因而又有“煜唐熟,天下足”之说。
粮食的丰富,造成两个后果。
一是大量粮食出口,为煜唐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而粮食不仅仅是商品,更是一个国家长治久安的重要战略物资,丰富的粮食,为煜唐在国家间纵横捭阖时,提供了重要武器。
二是大量的富裕粮食被用来酿酒,结果处处皆酒香,每有醉卧人,民众陷入对酒的痴迷和狂热之中,凡事必饮酒,饮必醉,醉必疯乱,醉酒逞凶杀人或是借醉聚众淫乱的事情层出不穷,国家因酒而乱生。
煜唐的地理位置十分险要,四面的国境线不是漫长的海岸,就是高耸的山峦和湍急的河道,煜唐西北与青州蛮族的分界线是东北西南走向的武威山脉,与燕州赢盈隔着宽阔的婆龙江,与楚申以天下第一辰水关为界。
自然天险阻隔了诸侯叛乱征伐的野心,却也消弥了唐氏子孙奋发图强的斗志。
煜唐乐宗唐昊就在这四面天险之中,关中沃土之地安安稳稳做了九年的太平天子。
唐昊是唐煜的嫡孙,他出生时,先皇唐煜已经大体平定了天下,自然没有经受过沛流离之苦,也更不会有杀伐乱世,建功业于万世的雄心。
他即位时,不过十六岁光景,弱冠之年,坐拥大宝,自然意气风发,志得意满,以为天下不过掌中玩物,随时予取予夺。
他嗜酒,每餐必饮琼浆三升,醉而袒胸露腹,击柱而歌。
他好色,侍寝的美女每夜常在十人,夜夜颠鸾倒凤,胡天胡地。
他不是一个好皇帝,但他确实对民大度,与民休养。
乐安大旱,他直接免了七年贡赋。
燕州饥荒,他调派百万粮食接济,生民感念其恩。
他常说,朕富有天下,以中州之物力,即使三年不作,天下亦无饥馑之忧。
他生在堂皇盛世,雍容气度自然而成。
然而一纸诏令把他的富贵生活毁掉了,这个诏令叫做楚茶专卖令,由乐宗唐昊亲自签署。
这个诏令旨在垄断楚茶的北上西下专卖之路,煜唐商人获利颇丰,却损害了楚申茶商的利益。
元丰九年六月,楚茶专卖令开始实施。
七月,楚申武侯率军兵临煜唐东大门辰水关,煜唐危在旦夕。
乐宗闻讯大怒,派遣骁腾轻卫前去阻敌。
骁腾轻卫,煜唐王牌骑兵。
士兵皆骑一人半高的纯黑色燕州马,这种马头高,胸宽,耐力强,爆发快,还有很好的夜视能力,不论是长途奔袭,还是近距冲锋,甚至月夜偷营,都是很好的助力。
燕州马在燕州本地都已绝迹,却被唐煜仔细地豢养于军营专供骁腾轻卫所用。
骁腾轻卫的兵士着鱼鳞甲,这种铁甲由细细密密的小铁片层叠压制,正中乃是弧状拱起的圆护,防御力高,普通箭镞根本射不穿。携箭两壶,铁胎弓一把,马槊一柄,腰刀一具。实战中,弓箭可射三百步,马槊借助马力的瞬时冲击可达千斤,腰刀为近身劈斩所用。
唐煜当年便是凭借骁腾轻卫横行天下,扫平六合,以成万世之功。
骁腾轻卫战无不胜!煜皇唐昊是这么想的,满朝文武是这么想的,骁腾轻卫的统帅程恒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程恒根本就没有认真侦查过楚申的军队情况,他甚至连率领楚军的将领都没有研究过。
带领楚申军队的,乃是楚申武侯神驰英。他带领的军队叫“风林山阵”!
这是一只专门为了克制骁腾轻卫而创制的军队。
于是结果很明显,骁腾轻卫大意轻敌,放弃辰水关天然险要,与楚申会战于江洛平原,尔后被诈败的楚军诱至丹阳石谷,风林山阵堵住前后出口。曾经横行天下的骁腾轻卫就此全军覆没,将首程恒自杀殉国。
辰水关兵力空虚,无力抵抗楚军进攻,翌日投降。
战败的消息像一片乌云笼罩了君临城。
楚军进城当日,唐昊与文武百官齐聚在大明宫承安殿议事。
大祸将至,众人皆惶恐不安。
唐昊高坐于龙椅之上,强忍住内心的恐惧,高声说道:“众卿家莫慌,朕乃太宗皇帝血脉,天下正主!楚申乃是属臣,即便有兵威之利,君临逞凶,量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难你我君臣。寡人撤楚茶专卖令,下罪己诏!当能消减楚申怒气,俟其退兵,你我君臣再戮力同心,整军再战,一雪今日之耻。”
唐昊的话让群臣稍安,大臣们相互议论起来。
“是啊,是啊,再怎么说煜唐是天下共主,量楚军也不敢以武犯禁!”
“按辈分,陛下还是当今楚王的叔叔呢,哪有侄儿欺负叔叔的道理!”
“咱们都得挺直了腰板,拿出上国的气度来,震慑一下那帮楚国人。”
喧闹的人群中,只有两个人满脸沉重,目光忧虑。
一个是唐昊的叔叔,颖川王唐傩,他是有名的闲散王爷,每日里饮酒作乐,通宵达旦。才不过四十岁光景,已经大腹便便,满脸酒色过度的样子,此刻眼中却有着和他名声极不相称的忧虑。
另一个乃是贰师将军中成喆,中成家乃是煜唐军武世家,几代忠烈,中成喆之父随唐煜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中成喆子承父志,投身军旅,为煜唐南征北战。
程恒出兵时,中成喆因在南方剿匪感染疫病,正在家中休养,也因此捡了一条命回来。
两人目光相对,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忧虑。却谁都没有说话,辰水关兵败,骁腾轻卫全军覆没,煜唐已经失去了跟楚申讨价还价的砝码。
“报!楚军已进皇城!”
“报!楚军已过正阳门!”
“报!楚军已上穿云楼!”
随着楚军越来越近,承安殿上的君臣明显紧张起来,令人不安的沉静弥漫开来,所有人都秉住呼吸,静静等待命运对自己的判决。
突然,远处出来铁器撞击的声音,尔后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间歇还有马匹的嘶鸣。
近了,近了。
楚军来了!
这些声音越来越近,像是地狱勾魂的锁链,缓慢地套在众人的脖子上,越收越紧。
几名大臣吓得瘫软在地上,却一句话也不敢说,没人扶起他们,因为所有人都在被恐惧洗礼。
“嘭”地一声,朱红色的宫门被撞开了,楚军鱼贯而入,把大殿塞得满满当当。
大臣们开始还想逞几句口舌之利,待见到楚军明晃晃的刀剑,不由得噤若寒蝉。
就在这一片恐怖的寂静之中,门外楚军突然高喊道:“武侯驾到!群臣跪迎!”
慑于楚申武威,群臣不由得跪下,唐傩、中成喆皆面有不甘,却仍旧曲膝而跪。
一条马腿踏进承安殿,尔后是第二条,黑马身上厚重的装甲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动,马镫上踏着龙吻鎏金靴,长长的马槊垂在马镫旁边,划过青石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马背上坐着的人,正是楚申武侯!
他一身黑盔黑甲黑披风,面部戴着一具鎏金獠牙兽面护具,只露出一双凌厉的眼睛。
武侯并没有下马的意思,他一提缰绳,黑马慢慢向龙椅走去。
黑马走的很慢,但是每一步都似乎踏在众人的心上。
黑马踏上玉樨,立在龙椅旁边,武侯坐在马背上,阴鸷的目光从面具里射出,冷冷地盯在唐昊脸上。
唐昊声音颤抖,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武侯天挺人豪,英姿飒爽,不意于此相见,朕甚是…甚是。”
唐昊的话还未说完,武侯突然提起马槊,重重往前一扎,将唐昊死死钉在龙椅之上。
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群臣尚来不及反应,已经血溅承安殿。
唐昊低头看着穿胸而过的马槊,眼中写满了惊恐与不甘,他张开嘴,汩汩流出鲜红的血液。
他的所有生命力随着这口鲜血而消散了。
唐昊头一偏,就此离世。
突然的变故把在场的诸人都惊呆了,谁又能想到明明是藩国属臣的楚国武侯,居然敢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刺死了天子。
武侯抽回马槊,鲜血从槊间滴落,说不出的鲜红刺目。
浑厚雄壮的声音从鎏金獠牙兽面护具下传出:“楚申据渔盐商贾之利,披甲百万,战车万乘,施仁义于天下,布威德于四海,此授命于天,既寿永昌!煜唐皇帝唐昊逆时而动,断我商道,绝生民之望,夺百姓之利,焉有面目恬称共主!申驰英代天西狩,吊民伐罪,今罪首伏诛,百官各司其职,安抚百姓,共享楚之王道乐土!”
他话音刚落,一声断喝似惊雷在百官之中响起:“楚贼受死!”,紧接着刀锋的凛冽之气就直扑神驰英的面门!
申驰英反应迅捷,他头一偏,右臂同时挥舞马槊,挡格住这雷霆一击,然后当胸直刺,逼退来人。
旁边早有楚军将士扑上,将刺客控制在地。
直至此时,申驰英才看清行刺他的是谁。
正是贰师将军中成喆!
中成喆被楚军按倒在地,口中尤骂不绝:“乱臣贼子!大言不惭说甚王道乐土!楚为臣属而弑主上,汝为子民而杀父君!似尔等无君无父,犯上作乱之人!有何面目恬列朝堂!,红口白牙,欺我煜唐无人耶!”
武侯深邃的目光在面具后看着中成喆然后落在中成喆胸甲上的狮头纹,沉声说道:“你是中成家的?”
中成喆朗声说道:“大煜贰师将军,中成喆!恨不能辰水关下,与君一战!”
武侯冷冷道:“你能胜我?”
中成喆冷冷回应道:“若本将在,胜负未可知!”
武侯哈哈一笑,说道:“好气魄!久闻中成家将门虎种!你敢朝堂刺杀本侯,当得起中成家的赫赫威名!”
然后他话锋一转,冷声道:“但却不识时务,有眼若无。今煜楚强弱逆转,汝为鱼肉,本侯才是刀俎,王图霸业,以强弱定输赢!将相王侯,不看家种!君臣父子,风水轮流!大楚当王,谁敢不服!汝要试吾剑否!”
中成喆把头一扭冷声道:“将不畏死,何以死畏之,悠悠后史,是非自有公论!某家人头,君侯何妨自取!”
武侯盯着中成喆,突然又笑了:“你要为国死节,赚一个忠臣的名声,本侯偏不如你愿!本侯要软禁你的家人,征辟你为本侯做事,你真想做忠臣,就自己在家扯上三尺白绫吧!且看你死后有无面目以见家严!”
说完武侯对左右说道:“此人出言不逊,辱及楚王,念中成家一门忠烈,姑不杀之,拖下去,杖六十,软禁其家眷,令其家中反省,上认罪书,一日不上书,一日不与其妻儿饮食!”
中成喆听闻此言,破口大骂,这明显是以他的妻儿为质,逼其就范。
武侯无心再理中成喆,摆摆手,左右士兵将中成喆拖了下去,只听得骂声不绝。
武侯似乎很享受这种操控人命运的感觉,他冷眼看着众臣,冷冷道:“国不可一日无君,颖川王唐傩何在!”
唐傩忙不迭的从人群里走出来,恭恭敬敬地跪地,对着武侯拜了三拜,紧张地结结巴巴“武侯在上,罪臣唐傩听命!”
武侯看着这个传说中的酒色王爷,揶揄道:“颖川王怎么自称罪臣,不知所犯何罪?”
唐傩急得脑门直冒汗,他沉默了一会说道:“唐傩有罪,君侯大驾光临,傩未净水洗地以赢王师,有失礼之罪!”
武侯哈哈一笑,说道:“颖川王失礼,本侯却有一份大礼要送给你!”
说完,武侯用鲜血尚未凝固的马槊指了指龙椅,“坐!”
龙椅上,唐昊唐昊的尸体还静静地坐着,唐傩脸上一阵为难之色,口中喃喃道:“这个……这个……”
略一迟疑,武侯声音已经充满肃杀:“王爷不便?”
唐傩不敢迁延,硬着头皮走上玉樨,将唐昊的尸体往旁边挪了挪,拘谨地坐在龙椅之上。
武侯揶揄道:“王爷,龙椅可还软和儿?”
唐傩谄笑道:“侯爷说软和就软和!”
武侯哈哈一笑,转脸对众臣:“跪拜你们的新皇。”
言毕,武侯一抖缰绳,再也不看在场诸人,骑着马,在群臣对唐傩的山呼万岁中离去。
楚称“君临议礼”,煜称“楚申乱政”的十年动乱以此为始拉开帷幕。王纲解纽,人心分崩,中州大地陷入阴谋迭出,波诡云谲的恐怖漩涡之中。
楚人为了侮辱煜唐,在武侯的授意下,他们给屈死的唐昊谥号为乐宗。颍川王唐傩在先皇的血泊里继位,史称高宗。
中成喆是被抬着回贰师将军府的,他回府时,府门已经被楚兵层层围住。
中成喆看着府门前的楚兵,默然不语。
他进门时,正值她的小妾闵氏生产。
中成喆的正室秦氏育有一子,却不幸早夭,看到中成喆身受重伤,心伤落泪之后,突然酸溜溜地说:“老爷,黄氏刚刚诞下一子。请老爷赐名!哎,这个黄氏,当初和厨房那个李三不清不楚的。”
中成喆闭上眼,他忧心国事,没有心思再去理会这些事,淡淡道:“凉!中成凉!”
因这一句话,中成凉这个日后在煜唐历史上掀起滔天巨浪的人登上了历史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