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时，胖乎乎的小孩子正猛啃着他的手，跟啃红烧猪蹄似的。
云帆将双手伸到小孩腋下，一搀一提一放，小孩便稳稳地坐到床边的太师椅上。这几个动作，云帆做的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显然娴熟得很。
光着脚丫扑哧扑哧地走到铜镜前，云帆看了看镜中衣裳尚有点凌乱的自己，冷哼了一声：“我就知道是个梦！”
回身抱过小孩，举到胸前亲了一下，问正跪在一边等待伺候的紫月：“才四更天，他怎么跑过来了？”
紫月连忙回答道：“云盛殿下三更的时候醒了，一直哭闹着要找陛下。云泰殿下哄不了，便抱过来。”
云帆的手往小孩屁股上一拍，轻声骂道：“真是个小祖宗。”又转手递给了紫月，吩咐道：“大半夜哭闹，他定是饿急了，带他下去找点吃的。”
紫月低眉顺目地应了一声，起身过来，弯腰抱着小殿退出去了。
殿里自有宫人端来洗漱之物。云帆对贴身之事一向不假人手，宫人们放下东西后也自觉地退了出去。
云帆独自坐在床沿，望着窗外出神了好一会儿，方才挽起袖子，慢慢洗漱起来。
此时，远处的街道上传来打更的声音。
四更了——
一阵倦意攀上眉梢，云帆晃了晃脑袋，伸手从热水里捞出手巾，狠狠往脸上一抹，心想：早知道做皇帝要这么早起床，当时就不进宫，只选那一万两银子好了。
没错，云帆做皇帝了。
那面黄色锦旗飘落在代表云帆的那把椅子上时，云帆傻了，群臣也傻了。但傻了归傻了，这毕竟是老天选定的结果，大庭广众之下，群臣谁都不敢吭声。
云帆远远地望一眼高坐上方压阵的老太太，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文武百官，暗自咽了咽口水。抬头盯着锦旗看了好一会儿，鬼使神差地觉得自己或许还能垂死挣扎一下，便伸手扯了扯身边小个子礼官的袍角，探过头去低声说道：“要不，你去跟大伙说，再选一次？”
小个子礼官挺着腰板跪在他身边，如泰山上的石头一般岿然不动，大有山崩于前色不改，鹿兴于左目不瞬的架势，连眼神都没舍得施舍一个给他。
天选的第二天就是登基大典。云帆还没缓过神，就已经黄袍加身，成了天子。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云帆看着下面几个太皇太后为他亲自挑选的辅政大臣，仿佛做了一场梦。等到见到底下群臣山呼跪倒时，他才意识到这原来是真的。但他觉得这一切实在是太赶了，不过他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
他不过是个傀儡。傀儡向来都是不需要，也不能说出自己的想法。很多事，就算他不愿意，但也得去做。
比如，早起上朝这件事，他向来都是顶不愿意的。但在偌大的京城里，早起的并不是只有皇帝一个。
晨星尚未隐去，东边方露出一抹鱼肚白。一阵不知在那儿形成的晓风，飞过后山，又掠过层层叠叠错落有致的飞檐和屋脊，最终在宫门前，化作几片树叶飘落的舞姿。
宫门外，已然有了几排常常的队伍。行列中的文武百官，个个整衣敛容，肃然而立，静静地侯待那一声浑厚的钟声响起。
云帆并没有让他们等候太久，虽然疏于朝政，但他一直按时上朝，半年内从未有过差错。
群臣三呼万岁之后，站在玉阶上的老人手中拂尘一挥：“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云帆在龙椅上深深地打了一个哈欠。
嗯，好困啊！
底下的朝臣个个看得清清楚楚，也都习以为常。只有李达年仍旧不满地皱了皱眉毛，心想下次进宫还是得好好跟皇上说说这方面的礼仪。
见没人应话，眉发皆白的老太监拉着长音又喊了一声：“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依旧鸦雀无声。
云帆很舒服地一抬手，又可以去睡回笼觉了。但懈怠之意刚挂上眉梢，耳边便传来一个不大熟悉的声音：“臣有事启奏。”
云帆抬眼一看，倒是个叫得上名字的。
即位虽已有半年，但云帆对底下跪着的这些人并不熟悉，能叫上名字的不过寥寥数个，比如喜欢互相抬杠的陈一言和易长安，比如这位眼珠子总是滴溜溜转的工部尚书上官安。
无奈，云帆只能开口：“有事奏来。”
“启禀陛下，今春元河上游下了几场暴雨，河水暴涨。原本的堤围多是年久失修，恐会有洪水泛滥之灾，故请旨加拨库银三百万两，以作加固堤防之用。”
三百万两啊，可不是小数目，云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队列中又有人站了出来，是个模样健硕的将军，奏道：“臣郑文峰请旨加拨军费。”
上官安一听此话，顿时有些不喜：“郑将军，近年来四海升平，为何这军费却年年增加？”
郑文峰冷哼了一声：“工部也年年请旨拨款修元河之堤，我就奇怪了，这么多年，难道还没修好。”
“暴雨连绵河水时时冲刷，堤防自当年年加固。”
“我几十万将士日日厉兵秣马，枕戈待旦，难道不该好好犒劳一番？”
……
见两人愈说愈是激烈，云帆忙止住他们说：“两位爱卿所奏之事皆关系国运民本……”
话刚说了一半，那一排排整齐划一，微微向下的官帽中，队列中一个官员忽然仰起脸来，朝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云帆不由得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待朕，待朕仔细斟酌后，再做定夺。”
这话一出，列中不少官员都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往日，云帆对呈上来琐事总是爱搭不理，能当面解决的便说上几句。若是复杂点的，交个几个辅政大臣处理后便甩手不管。而这“斟酌”二字从他口中说出的，还是头一遭。
不管别人心思如何千回百转，云帆在上面依旧昏昏欲睡。昨晚噩梦连连，此时的他分为想念轩和宫里柔软舒适的大床。看到纷争业已平息，云帆一抬手，示意身旁老太监可以宣布退朝了。
老太监在殿前伺候多年，心思自然活络得很，看到手势，立马向前踏了一步。谁知还是被人抢先了些。
“臣，户部侍郎杨木清，现就科举主考一事具本上奏，奏请皇上定夺。”
金殿呈本上奏，这倒是云帆遇到的头一遭。
云帆勉强撑起眼皮，只见殿中立着一面目清朗的男子，手中奉着奏折，只能懒洋洋道：“详细说来。”
杨木清禀道：“明春便是开考之年，此次春闱乃是陛下登基以来第一科，固主考官人选，还望陛下能亲自选定。”
云帆闻言，感到有些疑惑，便问道：“科考是明春之事，今日便提上章程，是否早了些？”
杨木清顿了顿，回答道：“主考一职，向来由翰林院院长陈秋明大人或是格物院首席林远山先生当任，只是如今陈大人有孝在身，林先生远游数载未归，下官前日曾登门拜访林老，但林老已言明无意再任主考一职，所以这主考官人选得早些准备才是。”
云帆点了点头，伸手接过老太监呈上来的奏折，一打开，里面密密麻麻的，尽是有关科考之法。
杨木清继续说道：“臣此奏折中，拟有主考官选定之法六种，副主考选定之法八种，科考行程方案四种，其中……”
“就你吧！”云帆温润的嗓音打断了杨木清滔滔不绝的话意。
杨木清愣了一下，抬头看着高坐上方之人，眼中尽是惊讶之色。不只杨木清，殿中几乎所有人都面露惊骇之色。
云帆慢慢合上奏折，缓步走下台阶，来到杨木清身旁，负手而立，看着他，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芒，一字一顿，缓慢而又清晰地说道：“君无戏言，这主考官一职，就你来当任。朕看好你，明春，朕期待能看到一场公平公正，轰轰烈烈的科考，期待帝国有一番新的景象。”
说完，云帆把奏折递给老太监，拂袖向殿门走去，临到门口，云帆顿下步子，望着殿外朗朗长空，嘴角抹上一丝微笑。
身后的老太监很有眼色地喊了声：“退朝，起驾——”
云帆在一片山呼中从踏出了乾坤殿，身后是万千人伏地跪送的景象，气派非常。一条平整的灰色方砖大道，带着雨后湿漉漉的气息，由脚底下延伸到很远的地方。
云帆从不去看这些，只一边走着一边喃喃说着刚刚被锁在口中的后半句话：“如果，明春我能还在这里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