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山风满楼，天凉独赏秋，本欲长歌随风去，奈何情难收；脱去了，旧衣裘，且将一叶云中舟，换来万家欢喜半生愁。
龙纹帝国，皇城之内。
皇宫里有什么？
皇宫里有台阶。高高的台阶，全部是汉白玉砌成的，平整稳重，台阶两旁的石栏杆还雕着各种好看的图案，跟家雀巷里的青石台阶完全不同。
当第一缕曙光扑倒在人们脚下时，一只早起的鸟儿在城墙边枯树丫上的老巢里醒来，伸了伸翅膀，忽的飞上高空，越过京城里沉寂的千户万门，落在台阶旁的石栏杆上，清亮地唱着歌儿。
没人去搭理这只平凡而聒噪的小东西，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凝聚在那台阶上方。
台阶下，有无数人伏地跪着。而台阶上，站着一老一少。
那个年轻的便是云帆。云帆站在这耳闻已久的台阶上，将自己介绍给跪在下面的人，告诉人们他叫云帆，是先帝的第三个儿子；告诉人们他从小流落宫外；告诉人们他的年龄身高，性格特点……
群臣在地上趴着，如一块块凸出的石雕，纹丝不动。从上面望去，只看到一片乌泱泱的背部，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六月的阳光，毒如蛇蝎。即使在高高的台阶上，云帆仍旧能看到黄豆大小的汗珠子一颗一颗地掉落在大方砖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圆点，而瞬间又在烈日的烘烤下消失殆尽。
即便如此，下面依旧一片静寂。
刚说完话的云帆感到有点窘迫，此时的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个或许不该说那么多话，或许只需站在太皇太后背后微笑即可。
他的脸涨得通红，低头绞着手，想说点什么挽救一下，但又怕再次说错话。
太皇太后眯着眼睛看着身旁快把手指拧成中国结的人，脸色柔和，伸出布满皱纹的手搭到云帆的手上，轻轻拍了拍后才放下，慈祥地笑着说：“不愧是我云家的子孙，果然伶牙俐齿，讨人喜欢。”
群臣里有几个人的背微微抖了起来，似是一副极力憋着而又实在憋不住的样子。
这是在偷笑吧？
云帆刚抬起的头又低下去，从早上一直强撑挺直的背也开始往下垮。
老太太的手从背后偷偷地伸过来，把他的背重新托直。
虽然隔着衣服，但云帆仍能感觉到这只手上传来的温暖的气息。
斜眼偷偷瞄一眼身边的人，老太太依旧面含春风，眼神里却闪过一丝精明犀利。
云帆暗暗咽了咽口水，心想家雀巷头的评书先生果然说得对，这皇宫里的人都不是好惹的。
“帆儿的情况众卿也都知晓，虽然不是嫡出，但好歹也是我云家的亲骨肉，故而三天后的天选，帆儿也应在列。”
老太太的声音不大，却如平地里卷起的一阵大风，扰得许多人心神不宁。底下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老太太的阴沉木拐杖往地上一磕，台阶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宫殿里立马又恢复了寂静。
“众卿有何想法？”
左侧居首跪着的人犹豫了一下，叩首道：“臣认为……”
右首紫衣束冠之人向前跪行一步，高声打断前面那人：“臣认为此事甚是合理，三殿下乃是先帝亲出，身份地位非是那些个亲王可以比的，自然更应在天选之列。”
老太太面向紫衣人，颔首微笑道：“既然众卿家都是这么想的，那这事就这么定下来。我老婆子也累了，得回去休息休息，众卿家跪安吧。”
语罢，也不等群臣反应过来，老太太便拉着云帆的手慢吞吞的走了出去，只留下一地尚在惊愕中的文物百官。
左首的人，即是户部尚书陈一言，首先缓过来，起身掸了掸袍子上的灰尘，走过去对紫衣人说道：“看来易大人对这位三殿下十分满意，这才刚见面呢，就如此亲近。”
陈一言口中的易大人，便是易长安，陈一言的死对头。
易长安冷语答道：“陈大人这话说得可够酸的，在下不过秉理而言，说几句公道话而已。”
陈一言一挑眉：“公道话？”
“自然是公道话，难不成陈大人觉得先帝的亲骨肉还比不过赵王殿下吗？”
“易大人可知，市里坊间对这位三殿下是如何评价的？”
易长安不屑地瞄了他一眼：“愿闻其详。”
“进宫第一天，就把储秀宫的宫女全都调戏一遍，这样的人如果真的登上天子之位，我们忠君爱民的易大人可就要操碎心，愁白头咯！”
陈一言边说边嗤笑着向殿外走去，只留下那调笑的话语浮在乾坤殿的空气中，久久未曾散去。
易长安立在原地，脸上阴沉沉的。
外面流言四起，此时的云帆却正悠闲地逗着自己的背包。
这是一个蓝色的布包，样式十分普通，面上洗得有点发白，里面总是鼓鼓的，似乎塞满了东西。这个布包是云帆从宫外带过来的，十分珍爱，平日里谁都不给碰。
云帆进宫才三天，宫人们便发现这位三殿下着实有许多怪癖，比如喜欢跟他的背包说话。
宫女紫月进轩和宫伺候时，就看到云帆正趴在窗下的贵妃榻上，又在对着背包自言自语。
“今天那场面可大了，我可算开了眼，一大片人乌泱泱地跪在下面晒太阳。今天的太阳真他娘的毒，我看里面有好几个老爷爷晒得都快受不了。都说当官好，我看当官也挺难受的。”
紫月暗自翻了个白眼，心想三殿下可真是个怪人。看看周围也没什么事情可做，便在旁边立着等待伺候。
“还有啊，你知道吗，昨天我们看到的那个老奶奶，也就是我的曾祖母，可厉害了。在上面一说话，底下的人都不敢吱声。这就是传说中的霸气侧漏吧。”
……
紫月眼瞧着云帆一个人在那里喃喃自语老半天，心中不禁一阵恻然：难怪太皇太后让我多多用心伺候，三殿下从小流落在外，定是孤苦得很，才会落下这自言自语的毛病。
看着天色将暗，紫月上前施礼道：“禀殿下，时辰不早了，是否传膳？”
“好呀好呀。”
云帆满口答应道，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伸手举起背包问道：“要吃饭了，你要吃什么？要不来碟豌豆黄。”
紫月下去准备晚膳，一边走一边想：三殿下果然是个痴傻的，往后这轩和宫怕是要让别处的人踩在头上了。
月上柳梢时，云帆的面前摆了几十道菜。
虽然经历了好几次，虽然已经叫退了众人，但云帆还是不大适应。桌上果然有一碟豌豆黄，云帆看了看躺在窗下的背包，把豌豆黄挪到了贵妃榻上。
背包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云帆叹了口气，心想果然还没好呢，这次不知道要等多久。
虽觉得有些闷火，但也无可奈何，只得拍拍背包说：“反正有我，这豌豆黄我替你吃了。”
这厢云帆正享受着各种美味，那边却有人正为他的事奔波劳累。
易长安在宁和宫前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了，但太皇太后却一直没有宣他进去。作为近几年来朝中的红人，这种事还是第一遭。
易长安立在那里，抬头望去，翘檐上一丸杏黄月正慢慢升起。上一次在这宁和宫前看到如此月色时，整个龙纹帝国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想到这，易长安不禁摇头轻笑，现在又何尝不是生死攸关的时候呢？那可是天子之位啊！能不重要吗？想想自己也是鲁莽，只是一味想跟陈一言作对，竟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拿来赌气。若今天那位真如传言中是个好色而又愚笨的，恐怕他死后也无颜去见易家的列祖列宗。
正独自摇头叹息，宁和宫的朱漆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宫人缓步走了出来。
易长安连忙上前施礼道：“拜见锁秋姑姑。”
锁秋此时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看着易长安，仿佛又看到他爷爷那时跪在宁和宫前的样子，心中不由感叹：真是岁月匆匆人易老！
虚受了易长安一礼后，锁秋说道：“奴婢是前来替太皇太后传话的，她老人家看着天色也晚了，怕饿坏了大人，让易大人到偏殿用膳。”
易长安低头拱手，小心翼翼问道：“太皇太后还是不愿见下官吗？”
“易大人，你有没有想过，见了又能怎样呢？”锁秋平静地反问道。
“可是这天选……”
“易大人。”锁秋打断了他的话：“不知在大人心中，谁人才适合坐在那把椅子上。”
易长安抬起头来，有点吃惊地看着对面的老人。
“我相信易大人的想法应该是跟我一样的。这位子迟早都是那人的，大人该谋的是以后，而不是现在。”
易长安心中顿时释然：既然以后必须要换人，那找个呆傻一点的，不是更容易要回来吗？
得知个中真意，易长安不禁大加赞赏:“太皇太后果然英明，下官佩服。”
京城的一隅，陈府后花园的六角凉亭内，烛火正红。
陈一言端然坐在亭中，认认真真地泡着茶。温具置茶，淋盏刮沫，一双常年握笔的手在壶间穿梭，冲筛之间，从容有度，细看竟隐隐透出几分开阖之势。
刚开的水二次入了壶，一时之间，眼前白气氤氲，茶香缥缈。陈一言笑眯眯的看了看对面一直绷着脸的人，抬手给他添了一杯新茶。
那人拿过来一饮而尽，青瓷茶杯重重一放，震得桌面上的器物颤抖了几下。
陈一言的手稍稍顿了顿，缓声说道：“王爷，这茶需细口慢饮，方能品出其中韵味。”
“什么韵味，苦了吧唧的。也就你爱喝。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我那有心情品茶！”赵王伸手一抹嘴巴，神色仍是愤愤。
陈一言浅笑道：“王爷莫心急，依我看，太皇太后此举对我们来说也并非坏事？”
“多了个争位子的，难道还是好事？”
陈一言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抬头看见赵王正委屈地盯着他自己的空杯子，也就给他又添了一杯。
赵王也不再像上次那般牛饮，改成小口小口地啜着，啜了几下又觉得没劲，伸手摸着光滑细腻的杯口，心有不甘说：“天选本来就三人，现在改成四人，我被选中的机会也降到四分之一了。”
“不是四分之一，而是零。”陈一言袖着手，眯着眼睛说道。
赵王微微歪了一下头，不解地看着陈一言。
“王爷觉得，既然找到了先帝的血脉，太皇太后会让皇位落到旁人手里吗？自然不会，所以这天选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三殿下。”
“那个二愣子做皇帝，你还说不是坏事？”
“正是因为是个二愣子，所以才是好事。”
一抬头，那疑惑不解的眼神进入了陈一言的眼底。无奈，他只能又补充了一句：“傻一点才好控制。”
“挟天子以令诸侯啊。”赵王拿起茶杯又咕咚一口全部喝完：“可我觉得还是自己做皇帝比较好。”
“不急，量那个二愣子也做不了太长时间。老太太都一百多岁，没多少日子了。只要她一倒，江山还不是在王爷您的手里。王爷现在只需好好做个贤臣，博得个贤明的名声便好。”
“好，就依你。”
赵王说完又猛灌了两杯茶，走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伺候的人早已被远远地打发走了，六角凉亭内又恢复了安静。陈一言默默地看着桌上的杯子，半晌才自言自语道：“这么好的茶，给个傻子喝，真是糟蹋了。”
不远处矗立的更楼里传来一慢两快的打更声。陈一言站在凉亭边上，翘首仰望，良久才喃喃自语道：“三更了，不知明日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
在京城的另外的几个角落，那些个心事重重的人似乎也有所感应，竟不约而同抬起头来，皱着眉，看着天上被薄云遮了一半的月儿。
这其中并不包括云帆，此时的他正躺在舒适的床上呼呼大睡。
这天下，这江山，暂时都与他无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