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从80年代的农村生活过来的人,如果还记得,都应该知道那个时候是一种怎样的生活条件。对我来说,那时的一切都很简单。也许是因为年幼的缘故,活着很简单,快乐也很简单,而我所拥有的快乐简单的就像一件新衣服。我觉得穿着新衣服在街上走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所以我喜欢新衣服,衣服旧了就不快乐了,那也很简单,换新的嘛!好在我母亲在那时是做衣服的好手,许多人找她做衣服,工钱是没有的,酬劳就是一块多出来的布。于是,我的衣服旧了,经常可以再有一件新的。
但这次却让我感觉麻烦——我有了一件心事。小孩子的心事也很简单,但是跟大人一样,小孩子有心事也会增添不快乐;这也就是为什么长大后往往都没有小时候快乐的原因。我的心事就是因为蜂蜜,因为蜂蜜已经吃完了。
蜂蜜吃完了怎么办?我将这个问题问猴头。他说:“那还不简单?再买嘛!”他说得很随意,好像对于他来说买一瓶蜂蜜跟买一根冰棍一样简单。——当然,在那个时候,就连买根冰棍也不见得就很简单。我很明白这个道理,委实困难。首先,我不能把每个星期天都花在拣破烂上;其次,也不可能每次都能拣到那么多。所以嘛,我需要一个能让我经常吃上蜂蜜的好办法。这个办法即不需要我花钱,又能让我每天吃上最新鲜的蜜。
“也许……就养蜜蜂吧!”猴头又说。我认为这个主意不错,于是琢磨着养蜂,从此确立了做一个养蜂人的人生目标。我也担心我的人生目标被别人拿来做了笑柄,毕竟这在当时不应该是一个聪明人的决定。但我毕竟不是个一般的聪明人,很快找到了说服这一担心的理由,那就是我可以多多养蜂,多多产蜜,然后将蜂蜜便宜点儿卖给别人,比如别人卖两块钱一瓶,我可以卖一块八嘛,让整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因此而获得快乐。
我立刻设计了一个宏伟的蓝图,将我未来的蜂群的数量定为一万只。我认为这个目标堪称伟大,因为以我当时的数学知识,这已经是我所能掌握的世界上最庞大的数字了。这个伟大的设计刺激了我的雄心壮志,紧接着实现目标的步骤也考虑成熟了:先从养蜂人那里弄一只蜜蜂回来,临时养在一个罐头瓶子里。我没有找到合适的木头箱子,只好用瓶子代替。很快,这个蜜蜂产下一窝蛋,孵化出一群蜜蜂小崽子;小蜜蜂们长大了接着下蛋,又产下更多的小崽子……其间,我需要多多准备瓶子,一旦装不下就将他们分开。这样的话,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拥有许多许多蜜蜂,直到一万只。
困难紧跟着出现了,真应了那句“万事开头难”的老话。那就是,第一只蜜蜂怎么弄来呢?那个养蜂人未必会答应送给我,就算是借怕是也不行的。我想,干脆还是偷吧,这样来得比较容易。我已经被意识中的小蜜蜂崽子弄昏了头脑,好像一早它们就已经潜伏在我的耳朵里,“嗡嗡”地像苍蝇一样叫唤,所以我临时丧失了理智。为了全世界的快乐,就当一回小偷吧。我想,世人终会理解我的苦心的。
我做了一个简易的捕捉工具。找来一根细铁丝,一头弯成一个圈,套上一个塑料袋,一头绑在竹竿上。为了避免被蜜蜂蜇了,我选了一根很长的竹竿,足足有我身高的两倍长。这个工具并非我的发明,原是我们用来捕捉知了的。我猜想:知了那么大个的东西它都能捕到,更不用说一只小小的蜜蜂了。
我已经探明了蜜蜂们的去处,一般它们都在村边的菜园里出没,围着各种菜的花乱转。在一个毒日当头的中午,我冒着高温酷暑,牺牲了午睡的时间,悄悄拿上捕捉工具和罐头瓶子朝菜园出发了。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大家都躲进屋里去了,而我就像是一个准备战斗的勇士,雄赳赳气昂昂地举着“武器”,去捕捉我的俘虏。
菜园子里同样没有一个人影,老远就看见了飞舞在花丛里的蜜蜂们。我的心情是万分激动的,已经体会到了胜利的喜悦。我一个猛子扎进花丛里,开始手忙脚乱地捕捉。可是,蜜蜂们好像知道了我的来意,狡猾地躲闪着,不肯往袋子里钻。每当塑料袋挨近时,它们立刻展开翅膀,瞬间消失了。折腾了半天,我已经累的满头大汗,却一只蜜蜂也没有捉到。可怜一大片青菜糟了殃,被我踩折的不计其数。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我着急起来,捕捉效果更加差了。我怀疑竹竿太长,影响了准头,果断地将之折断,只留下很短的一段。这一来,我的动作敏捷了许多,终于有一只蜜蜂被我套住,眼瞅着在透明的塑料袋里窜。我赶紧将罐头瓶子口对准塑料袋,将这只可爱的小蜜蜂抖搂进去,紧紧地拧住瓶盖。看到小蜜蜂在瓶子里转悠,我欣喜若狂了。好像捉住了它就表示我已经拥有了一万只一样,我的眼前立即浮现出这样一种景象:有无数的蜜蜂在无数的瓶子里进出,瓶子里的蜜在不断地增加;我像喝水一样喝蜜,更多的则卖给了别人;大家纷纷向我表示感谢,都说我的蜂蜜又甜又便宜。
这只蜜蜂第二天一早就死了,这使我很伤心,而它一只蛋也没有下。但我立刻就恍然大悟了,我说过我是很聪明的。我认为它这么快就死去的原因是因为它憋闷,因为罐头瓶子的盖没有眼儿使它无法呼吸,它没有下蛋的原因我归结为一只蜜蜂是不会下蛋的,好像人,要生小孩必须先由男人和女人结婚才能够生育,想必蜜蜂也一样。生存的问题我只要在盖子上用钉子凿了几个小眼儿就解决了,难办的是生育,我当然可以捉两只蜜蜂放在瓶子里,问题是我分辨不出它们是公是母,在我眼里,所有的蜜蜂都一个样。事实上,我在此后的几天里,断断续续捕到了很多蜜蜂,统统放进了瓶子里。我想,管它妈妈的,我只要多多捕捉,总会有公有母的。显然,我的办法根本没起作用。我每天都观察,蜜蜂们接二连三的死去,却从来没有发现一只蜜蜂蛋,更不用说孵化出小蜜蜂了。
一段时间,我苦闷极了,我无心上课,走路也无精打采,就连穿上新衣服上街也失去了兴趣。上学、放学的路上,每每路过菜园子,我都忍不住停住脚步,死劲地盯着蜜蜂们在花间飞舞。有时候浇菜的人奇怪地问我看什么呢,我就问他们:“为什么眼看着蜜蜂吃你的菜你也不管呢?”
七爷爷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菜农,他听到我的担心,就笑哈哈地说:“傻瓜蛋,蜜蜂不是在吃菜,它们在帮菜打籽呢。”
我就越发奇怪,心想,蜜蜂是怎么帮菜打籽的呢,它们不是在采蜜吗?我一直以为蜜蜂采花蜜就相当于吃掉了花的精华,没料到它们是在帮菜打籽。蔬菜打籽还需要蜜蜂帮助,那么蜜蜂要下蛋是不是也需要什么帮助?我意识到我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所在,但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帮助蜜蜂们下蛋呢?
这个问题困惑了我好长一段时间,直到暑假的时候村子里唯一的大学生放假回来——那时,在我们所有人的眼里,大学生是最有学问的人了。他告诉了我一个全新的名词——至少对我来说是全新的,他说:“交配!”
“什么是交配?”我不明所以地问。他瞧了瞧我,笑着说:“就是一个让另一个受孕。”“受孕?”我又不懂了,甚至更加糊涂。“受孕就是让她怀孕,只有她怀孕了才能产生下一代。比如菜花有雌雄,雄花就让雌花受孕,雌花才能打种;狗分公母,公狗让母狗受孕,母狗才能生下小狗;人也一样,只有男人让女人受孕,才能生孩子。受孕的过程就是交配。”
就好像他对于这个问题的兴趣比我还大,他不厌其烦地向我解释蜜蜂是怎么将花粉从一只花朵带到另一只花朵,在采蜜的过程中完成了给花受孕的过程。他还想告诉我公狗是怎么让母狗受孕的,但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因为我曾经不止一次的用石头将两只缠在一起的狗赶开,那时我还以为是公狗在欺负母狗呢。
“母狗要是不愿意,就算是公狗欺负它。”他这样说,像一切博学的人那样挥舞着手势,“这叫强奸。”“人也一样吗?”我问。“差不多吧。”他轻蔑地道。“我觉着母狗是愿意的,”我迟疑地看着他,“公狗让我打跑了,它还跟在后头追呢。”“也对,它要是不愿意,公狗怎么弄也是没辙的。”
我决定帮助蜜蜂们交配了,我想母蜂应该是愿意的——母狗都愿意!大学生还向我强调交配的过程应该是很舒服的。
“你交配过?”我这样问他。我想知道人是怎么交配的。但他的回答很让我瞧不起。他“呸”了一声,狠狠地拧我的耳朵,“我不是狗,不会交配!”我也在心里“呸”了一声,想着骂他:“哼,怕是母狗不愿意吧!”
我因为分不清蜜蜂的性别,所以将它们一股脑儿地倒进一只瓶子里,拿一根筷子胡乱地捅,我要帮助其中的母蜜蜂们受孕。至于当时为什么要拿筷子去捅,我想的是总会有只公的在我的乱捅下,爬到母的身上去的,就像公狗爬到母狗身上。这样的话,母的就算一百个不愿意也是有机会受孕的。我其实是在帮助公蜜蜂强奸母的,我想。
蜜蜂们在罐子里乱爬,我认为它们一定吓坏了。我跟它们说:“别怕,别怕,我会很小心的,不会弄痛的。”它们还是爬,我甚至能听到有蜜蜂开始“嗡嗡”哭泣,我猜想那一定是不愿意被强奸的母蜜蜂们。我又说:“试一试嘛,很舒服的。”——就好像我真的知道似的。一只蜜蜂差一点从瓶子口跑出来,我赶紧用手捂住,忘了蜜蜂们是会蜇人的,所以它蜇了我,毫不留情,我想它一定是一只母的。
我的手心很快就肿了起来,使我好几天吃饭无法用筷子,学习无法用笔。我很委屈,觉着母蜜蜂们误会了我的一片好心。母亲也误会了,她认定我是在不务正业,有学坏的危险,所以她坚决将我的养蜂工具毁掉了。我的宏伟壮志也在瓶瓶罐罐被销毁的瞬间烟消云散,因为我尽管很想吃蜂蜜,却不愿意再次承受被蜜蜂蜇了的痛苦。如果为了吃蜂蜜而冒着被蜜蜂蜇了的危险,那无疑是傻瓜行为,我想,而我确实是一个聪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