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我正在食堂吃饭,倒霉的关伟给我打电话,说请我去他家里吃晚饭,说是他妈,也就是关你屁事那老混蛋的意思。我一口给回绝了。心想,去你家吃饭,那不是活受罪嘛。我二话没说将手机挂了。少顷,电话再次响起。我一瞅,哎,还是关伟家的号码,操起来就骂他:“你这王八蛋,再罗嗦把你的……”
我还没有说完,就听见电话里传出来关你屁事的声音,着实吓了一跳,就听见老太太和蔼地笑道:“大侄子,我是你大妈呀。”
我赶紧换了个笑声,说:“啊哈,关大妈呀,我还以为是关伟呢,跟他闹着玩儿呢,您别介意。”
“大侄子,骂,狠狠地骂,你不骂他我还要骂他呢,一点儿小事都办不好。我说吧,让他给你挂个电话,请你来家吃个便饭,咱娘俩也顺便聊聊天,这么长时间不见你,我也怪念叨你的,他就说你不肯来。我琢磨着这不是大侄子不肯来,定是那混账东西不会说话把大侄子气着了,大妈请你,你怎么会不来呢?我想,怎么你也不会拂了我老婆子的面子不是,就出上个老脸再跟你说说。”
关大妈笑呵呵地将一通软硬兼施的话说完,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了,明明知道这死老太婆不会是真心奉承我,心里没准儿恨不得将我咬碎了吞掉,还是不得不答应。也实在没有办法,我要是不答应,这老鬼能将我老妈搬出来。
“那多不好意思呀,关大妈,又没有帮您什么帮。”
“不帮忙就不兴吃饭了?噢,不帮忙咱娘俩的情分就浅了?”
“不会,不会。”我赶紧说。
“我就说呢,大侄子,下了班早点儿来啊。”
“好,好。”我将电话挂了,苦笑不得,心里说,大慈大悲的关大妈哟!
下了班,我骑车磨磨蹭蹭地往回走,心里几次想着不如干脆放她娘的鸽子算了,又一想实在不象话,难免让老妈为难,真要到了那个份上,老妈未必会温柔对我。去他娘的,不就是吃一顿饭嘛,爱咋咋吧。
回到家,老古董的父亲又开始大惊小怪起来,不过这次到是没有直接冲我三八,而是跟母亲嘀咕。我进屋换衣服的时候,听见他说:“快看快看,你那宝贝儿子回来了哟!”
“我儿子回家有什么希奇!”母亲大声骂他。
“我看不正常!”
“混蛋老东西!你才不正常呢,”母亲教训起来父亲比教训我严厉多了,我继续侧耳听,一边嘿嘿偷乐,“他回来是他关大妈请他吃饭,有什么不正常?不知道别乱放屁。”
“哦!?”
我听到父亲的声音里即惊讶又怀疑,甚至还有失望。也学着母亲的口气在心里骂他,“混蛋老东西,你才不正常呢,该打!”我这样想觉着很出气,一下午被关你屁事弄出来的坏情绪一扫而光,痛快极了,原来骂自己的老爸混蛋竟然是这么爽地一件事呀,想不到,想不到,早怎么没有发现呢,真遗憾!
“港子。”母亲在外面喊我。
“啊?”我从屋里走出来。
“早点儿去吧,别让你关大妈等急了。”妈妈说着看了看父亲,又转对我,“注意别胡乱说话,跟你关大妈客气点儿。”
我点点头,洗了把脸,慢慢地朝门外走去,刚走出门,就听见父亲嘟嘟囔囔地说:“瞧把他神气的!”
“比你强!”母亲顶他道。
能让个老太太请去吃饭,怎么着也是个光荣嘛,我想。我晃悠悠地朝村东走,一路上观察着这个生我并养了我20多年的小村庄,竟然发现它变得我几乎快认不出来了。巷子我能肯定还是那条巷子,某些地方还遗留着我小时顽皮的痕迹,但多数的地方是我感觉陌生的,陌生的房子,陌生的门庭,陌生的狗叫,甚至还有陌生的人。这让我深深地感觉到一种悲哀,这个我一直以为最熟悉的地方感觉竟然如此的陌生,那么,这么多年以来,我究竟生活在哪里呢?
一个挑着一担空水桶的老汉从我对面走来,我觉着面熟,却不敢肯定是哪个,装作没看见是不可能的,巷子这么窄,正犹豫间,老汉一咧嘴,冲我一乐,“大孙子,干什么去?”
我一听这话恍然大悟了,这不是七爷爷嘛,嗨,我赶紧搭话,“哟呵,七爷爷,您吃饭了吗?”
“吃了,吃了。”七爷爷高兴地说着,擦着我的肩膀走过去。
我继续走了两步,终于忍不住回头,眼前出现了这么一副图画:一个终生没有离开这个村落的老汉,正走入落日的余辉里,步子坚实有力,肩头的担子有节奏地晃着……图画里没有声音。在这幅图画面前,我竟然没来由地想到一个问题:回首逝去的人生,他感觉满足还是失落呢?我再看去,画中人越来越模糊,而那肩头的空担子却越发醒目了。
我在关伟家门外四下里张望了一番,确认准确无误后,推开了虚掩的院门。迎面一棵巨大的无花果数矗立在院子里,枝叶繁茂,郁郁葱葱,倒影投射在东屋的窗上。东屋里,关大妈正在厨房里炒菜,看见我,笑道:“港子,来了?”
“啊,关大妈,关大爷呢?”我答应着问。
“你关大爷去菜园里浇菜了,一会儿回来。快坐,快坐!”关大妈说完,伸头冲西屋喊:“大伟,你港弟弟来了,快出来!”
“来了。”西屋传来关伟懒洋洋的声音。
桌子还是十几年前的桌子,紫红色的油漆已经剥离殆尽,露出木头的本色,可是桌面擦得很干净,桌上放着一个老式的搪瓷茶盘,茶盘里扣着几个无把的茶杯和一只茶壶,茶壶怕是新近置换的,明显与茶杯不配套且新,茶盘旁边是两包软红塔山烟和一瓶沱牌曲酒,都未开启封口,还有四个盘子想必是关大妈炒好的菜,用粗花的大碗扣着;我在桌旁坐下,一边看着关大妈炒菜,一边没话找话。
“关大妈,您身体好点儿了?”我问。
关大妈将锅碗瓢盆弄得叮当响,这一点很像母亲,想必天下的母亲在炒菜的时候都是心满意足的,所以才会造成如此愉悦的声音。关大妈没有回头,继续翻炒着锅里,“老毛病,有什么好不好的。”
我“哦”了一声不再说话,我找不到话说了。关伟从西屋过来,跟我打个招呼后也在桌旁坐下了,低着头,不说话,好像在跟谁生气似的。关大妈盖上锅盖,坐过来,长嘘一口气,问我:“上班忙不?”
“不忙。”我回道。
关大妈答应了一声,望向窗外,眼睛又发出我曾经见过的那种空洞的光,仿佛死亡的信号。日头已经落到房后去了。半晌,关大妈突然回过神来,问关伟,“啊!几点了?”
“快七点了。”关伟抬手腕看了看表。
“啊,看看你爸去,”关大妈看着关伟,“怎么还没有回来。”
“看什么看,该回来的迟早回来。”
“你这孩子!”
“天还早着呢,不急。”我说。
“你抽烟。”关大妈说。
“不了,关大妈。”我道。
“哦,”关大妈答应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似得问关伟,“现在几点了?”
“妈,不是跟你说了嘛,快七点了,七点。”关伟不满地大声道。
“哦。”关大妈又开始发愣。
我突然觉着难受,好像吃错了什么东西一样,五脏六腑间搅动般难受。我低下头,极力去遏制这突如其来的不安。又是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死一般寂静。门口却忽然传来水桶落地的声音了。关大妈惊醒般站起来收拾着锅灶去了。我赶紧站起来出门跟关大爷打招呼,“您回来了,关大爷。”
“港子来了,快回屋去坐。”
关大爷明显苍老了许多,看起来比七爷爷年纪都大。我感觉不解,心说这是怎么了,难道时间在这个家庭里比其他地方过的快吗?岂有此理!
关大妈很麻利地收拾着桌子,将四个粗花大碗翻开,盘子里是还冒着热气的菜,一盘猪头肉、一盘炸花生米、一盘炒鸡蛋和一盘青椒炒肉丝,都是很平常的庄户菜。她又从锅里盛出一大碗猪肉土豆炖豆角,歉意地对我说:“也没什么好菜。”
“关大妈,您跟我还客气啥。已经太好了。”
关大爷坐下后,关大妈打开酒瓶,拿茶碗倒了两杯酒,一杯给我,一杯给关大爷,这么说:“港子,多喝点儿。”
“哎。”我说。
关大妈坐下。
“还没有筷子呢,让人怎么吃。”关伟突然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你看,老糊涂了。”关大妈赶紧又站起来去灶上取过筷子。
我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宛若苦笑,看见关大爷端起来杯子,朝我伸过来,赶紧举杯相迎。关伟开始埋头吃菜,大口吞咽,一副猪相。关大妈打量着我,好像迟疑了一下,“听关伟回来说,那姑娘挺漂亮?”
我知道她说的是冷芝,看来关伟是真的按照我出的馊主意哄了她。我有点脸红,“哦”了一声低头吃菜,就听见关大妈又问:“家是哪里的?”
“城里。”我说。
“哦。”关大妈好像很高兴,举着筷子忘了吃,想了想再问我,“父母是做什么的,工人?”
“不是,她爸是财政局的干部,她妈在市规划局,听说是个工程师。”
“哦!”关大妈有些惊讶,“这么说是干部家庭?那人家能看得上咱们这庄户人?”
“庄户人怎么了?庄户人养活了她!只要咱愿意,市长的闺女一样弄家来,还得乖乖地给咱烧火做饭洗衣服。哼!”我说,语气很豪迈。
“你这孩子,”关大妈慈祥地拍了拍我的头说,也就高兴起来,仿佛受到了我的豪迈的影响,提高了嗓音道:“对。”但接着她又立刻放低了声音,好像一只鸡蛋掉到地上,“噗”地打碎了,叹气道,“唉——说是这么说,怕是不行。”
“放心,关大妈。”我喝了口酒,大声说:“包在我身上就是。”
“哎哎,放心,放心。”关大妈高兴地给我夹菜,然后说:“吃菜,吃菜。”
“你也吃,关大妈。”我说。
关大妈夹了菜,举了半天,却并不望嘴里送,好像一个很困难的问题找不到答案,愣了半天,突然想起来似的,侧脸问:“听关伟说人长得挺漂亮,腚也够大,不知道会不会烧菜。”
关伟在一边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我扑哧笑了出来,看了看关伟,想这腚大不大有什么关系,这家伙!关伟看看我,又红着脸对关大妈说:“妈,你老糊涂了,瞎说什么呢?”
“你懂什么?”关大妈瞪了他一眼,又对我说:“这腚大包准生儿子。”
我更加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心想什么狗屁逻辑嘛,上气不接下气地笑道:“这是真的吗,关大妈?”
“那是,老来的经验。你看看村里的这些个媳妇,都是这样。”
“妈!”关伟突然将筷子往桌上一扔,生气得道:“还叫人吃饭不?”
“你这孩子,怕啥,你港弟弟又不是外人?”
我止住笑说:“对对,这怕什么,找媳妇就得东挑西选,要找就找最好的。”
关伟不做声了,他好像有点儿怕我,也是,他一直很怕我。关大妈笑了笑,满意地吃饭。吃到一半,关大妈搁下饭碗担心地问:“脾气不大好吧。”
“妈!”关伟突然站起来,将碗一拽,气呼呼地去了西屋。
“这孩子,多大了,还是不懂事。”关大妈幽幽地叹气道。
“脾气很好,好得很呢。”我急忙这么说,却不由得想到了冷芝翻白眼的样子。
饭后,关大爷泡茶的工夫,我说要回去了。关大妈着急地抓着我说:“急什么,再坐会儿,喝了水再走,还早呢。”
“我还有事,关大妈。”我站了起来,实在不愿意多坐。
“这就走?”关大妈好像很失望地说。
“改天再来看您。”
我跟关大爷告辞,老头点了点头。院子里,那棵巨大的无花果树看起来黑糊糊的,好像张开的一把巨大的太阳伞。关大妈从屋里送出来,喊着关伟的名字:“大伟,送送你港弟弟去。”
“不用了,”我说:“就这几步路。”
走在巷子里,关伟从后面赶了上来,伸手递过来一样东西。我接过来看时,是那两包红塔山烟。
“这是干什么?”我问。
“我妈说,我爸抽不惯这烟,让你带回去抽吧。”
“我不抽烟的。”我递回去,“你拿回去吧。”
“拿回去我妈又要骂我了,你还是拿着吧。”关伟不接。
“我留下一包,另一包就算我孝敬关大爷了。”我想了想说。
“这样行?”
我想生气,却又生不出来,吓唬他说:“王八蛋,我说行就行,拿着。”
关伟胆怯地接过去,不说话。
“平时都忙什么,还看书?”我拍拍他,好言问道。
关伟高兴起来,炫耀似地说:“我已经搜齐了金庸的全套小说,十五部呢,你看吗,我给你拿去?”
我当时就想上去踹他,但还是忍住了,想了想说:“看你妈个头,快滚!”
关伟吓得哆嗦了一下,倒退着走了两步,看看我,转身走了。看他走了几步,我叫住他,他不知所措地站着看我。我想了想,摆了摆手说:“回吧。”
回到家里,母亲正在收拾桌子,看见我,停下来,“回来了?”
“哦。”
母亲看了看我,却叹了口气。我走进屋里,看见父亲躺在炕上听收音机,问了声,在桌旁坐下。父亲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母亲倒水回来,拉凳子在我身边坐下,问:“你关大妈好利索了?”
“看起来挺好,就是老发呆。”
“这人老得也真是快,说话间似的。”母亲又叹气,继续收拾桌子,“那姑娘真的愿意?”
“我也正为这事发愁呢。”我皱皱眉头,苦笑着。
“怎么了?”
“人家肯定不愿意,但我又不好说,关大妈那个样子。”
“你这孩子!”母亲叹道。
“再说吧,我去睡了。”
我走进屋里,鞋也不脱,倒在床上,瞪大了眼睛看屋顶。我想到了关伟和关大妈,想到了冷芝、桃子,想到了李哥和大嘴婆,想到了猴头和严丽萍,甚至还想到了丁老头……许许多多的人事在眼前晃过,仿佛电影剪接错位一样,没有头绪,找不到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