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旧的楼房墙皮已经脱落,露出斑驳不平的红砖来。昊踩着那种悬挂在室外的锈迹斑斑的铁楼梯,慢慢地往顶楼爬。天空是纯净的蓝色,昊站在楼顶上仰望天空的时候感觉自己很渺小。
他看见的是这种色阶的渐变,接近大地的天幕是深蓝色,愈到高天之上颜色愈浅,最接近红日的那部分却是接近白色。这是数序的变化造成的,昊很清楚的看到了这一点,仿佛有无数的星光如流矢向他扑来。这些数据通过计算进入他的意识,就像时光穿过我们的身体一样。
站在楼顶向下俯瞰,那些低矮的城中村建筑尽收眼底。昊在心里默念着:“这些数字告诉我,我的下方是一大片建筑。”
他在其中看见了熟悉已久的院落,长满了绿色苔藓的青瓦屋顶,并不大的院子里搭建着石棉瓦棚子,破损的烟囱在风中摇摇欲坠。那是自己曾经的家,他不知道系统是如何把这段记忆提炼出来安放在这里。回忆只能提供影像,这种久违了的情感却是无法复制的。他想一定有一种公式,在此时此刻才拥有怀旧特点。
他从楼顶下来,慢慢的朝公园走去,浓绿苍翠的树木在夏季里散发着叶子的气味,高高的绿色华盖下面站着一袭白色的衣裙,是崔辛在那里等着他。
她的面上冷若冰霜,即使是笑容也让人觉得皮肤发冷。昊早就习惯了这一点,他站在烈日下对她说:“你发现了什么?”
“你跟我来,曹阳哥哥。”崔辛踏着轻盈的步子在前面引路,昊仍然观望着这个前不久他刚来过的地方。他略微揶揄地说:“公园里好像没什么人呐。”
崔辛回过头来笑了笑:“你也知道,曹阳哥哥,我不想让别人打扰他们俩个。”
“不对,应该是我们俩。”昊纠正她。
她突然捂着嘴笑了起来:“也是,你终于肯承认了。”
他们鼓意绕了远路,就是为了特意避开公园卵石路排椅上坐着的两个人。昊无论何时看见这一幕,心中都会有无限感慨。这里会有超越季节的东西出现,比如飘落在长椅上的红叶,草坪上淡淡的露水寒霜,用他的话来说只是为了制造唯美。
崔辛在公园的喷泉水池边停下了脚步,她眼晴死死地望着这一处水面,仿佛要从那清澈的波光中寻找真理。昊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什么都没有发现。
“那里有什么?崔辛?”
“不,”她摇摇头:“下面什么都没有。”
昊又仔细看了看水面,略微沉思:“这水里既然什么都没有,那你带我来……”
“不,”昊自己摇头说:“这喷泉水池深不见底,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最近才发生变化的吗?”
崔辛低下头,口中默念着:“我昨天经过这里的时侯,水池底下铺着白色瓷砖,即使在夜间借着月光的清辉,也能清楚地看到水底。”
昊蹲下来爬到池边,他籍着大阳光照射的位置向水下望去,那洁净的水体颜色逐渐加深,十米之下已经是一片漆黑。他闭上眼,把手臂伸进水中,他的手无限延长,却摸不到底。
昊把手从水池中抽出来,手臂上却是干的。他沉思了片刻,说:“果然和我预料的一样,水池的下面是虚空。”
崔辛疑惑地看着他:“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会不会是长生系统出了什么问题?如果是这样,我想咱们应该抓住这个机会。”
崔辛刚才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动,她那种无喜无忧的脸色让昊担心。她开口道:“你准备怎么做?”
昊站在水池边上,他望着自己在水里的倒影,低声自言自语:“如果跳进去察看究竟,或许能找到秘密。”
崔辛的脸上渐渐白得像纸片,她咬着没有血色的嘴唇说:“这下面凶险异常,我怎么能让你跳进去呢,曹阳哥哥。”
昊从水池边上走下来,蹲在崔辛的脸前,像个玩泥巴的小孩用手指在地面上拨动青草,他把草茎从中间掐断,放到鼻尖上嗅了嗅,什么味道都没有。
他抬起头来笑着说:“即使是无所不能的长生计算机,也有它无法参与到的角落。崔辛,如果这个水池的特殊状况只是最近才出现,那说明我们和外面的世界在时间上是平行的,只是空间的存在方式不同罢了。”
崔辛低下了头,露出了今天第一次的笑容:“曹阳哥哥,你说的那些我都不太懂,咱们现在不是挺好的吗?你为什么要去寻找什么秘密,长生界的规则都是由他们制定的,咱们改变不了什么。”
“所以呢?”昊抬头仰望着她
“我,我想说的是,咱们可不可以别再想这些事,安心过现在的日子。”
昊扔掉手中的草叶,站起来面对着她的脸问:“咱们现在过得是日子吗?在天堂和地狱中轮回?每天被他们当作工具?用痛苦和恐惧来汲取咱们的想象力?”
“我,我……我不知道?我只是怕你出事。”她突然蹲下来捂着自己的脸哭了。
昊也蹲下来握住她的手温言安慰:“别哭了,我知道你害怕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哥哥不会让他们把手伸进来的,我只是努力想让你们所有人过得好一点。”
“我要跳进水池,你在这里看着点时间,我必须在空间逆转之前回来,如果你发现时间快到了我还没回来,就在水池边大声呼喊我的名字。”
崔辛泪眼婆娑地使劲点了点头,呆呆地看着站在水池边的昊。
他站在水池边深吸了一口气,毅然一头扎了进去。
水很冷,是那种渗入肌肤透骨般的冷,渐渐他的身体开始麻木,全身的知觉都消失无踪。他知道这是单一的系统结构在削弱他的意识,缩小他的存在。
他在疾速下沉中对水的感知彻底消失,只能靠视力分辨出自己处于漆黑的未知世界中,无法识出方向,也无从知道自己是否在移动。这种漫长的等待让他的思绪飘浮在幻觉中,旧日的种种前事,少年时的幻想,竟像青春期的萌动包裹着他。
为什么美好的事总是记不起,而那些过去的隐痛却总在揪扯他的灵魂。难道自己的过去总是伤痕吗?他尽力抛却杂念,把那些陈旧庞大的信息从意识中驱散。面前总算有了一丝光亮,那光亮太过微弱,连暗夜中萤火虫的微光都不如。他想伸出手抓住它,却发现这微光如流星的末端飞逝而去。
有更多星星点点的亮光从他身后掠过,这些光点越来越密集,仿佛要聚成一团星光的长河。他向那长河中扑过去,却被一股巨大的推力排斥开来。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自己会受到排斥,这条星河它可以包容什么形态的自己。
当初跟郭弈平见面的时候,曾清楚地告诉自己,他在长生界中也是一堆数据的存在。根据记忆中对于计算机系统的了解,他现在是能够自行创造信息流的应用程序。只不过这应用程序却时时刻刻在运行中,除非他意识消散,彻底死去,否则永远不会停止。或许,或许!他曾经体验过这种状态。那是他和绮晨穿过无边沙漠进入岩浆世界时的感知消失。他尽力回忆那时的场景,先是断绝触觉,然后失去听觉,视觉,五感完全封闭,连心底里的思想都彻底断绝,把自己尽量变成虚无的一份子。
要实现这种无我状态实在是困难,封闭感觉还好说,进入水中的时候他的知觉已经弱化。可他怎么样也拘束不了思绪的流动,物我两忘这种玄而又玄的境界又怎能轻易达到。他又不是那种得道高僧,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怎能入定?
那种辛酸的回忆又向他涌来了,那些在梦中才能触碰到的女孩,她们淡漠的表情,冰冷的容颜却让他无法释怀。佛家说四大皆空,便是要斩断一切情丝,抛却一切妄念,才能获得心灵的宁静。
昊的心中泛起苦笑,没想到人类宗教中对于修身的学问,居然可以在今天运用到数据流的穿梭中。
他双手并拢,把自己的心深深地沉了下去。让过往的身份从人格记忆中沉睡,仿佛此刻他只是个名叫昊的应用程序,把自己彻底关闭。
无数的流光接近了他,穿过他身体,使他的躯体逐渐变得透明。他的肌肤,他的边缘一和这些星光接触,竟然也消散成了点点的星光,如同在高速砂轮下磨损铁屑溅起的火花,又如同那秋日烈风中燃烧殆尽的篝火明灰被彻底吹散,他的意识,他的一切,都被卷入这狂风骤雨般的光束洪流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