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看见你的尸体一定很伤心,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儿子会走上自杀这条路。”
“等等!你说什么?”昊惊异地瞪着郭弈平:“我是怎么死的?我难道不是因为救她才死的吗?”
郭弈平淡定地瞅了他一眼:“根据公安局交警队的现场调查报告,车祸现场并无出现第三方受害者,有几位目击证人也证实了现场并没有什么年轻女子。”
昊哑然失笑:“那我看见的算什么?我看花眼了吗?我明明看见她从马路对面朝我跑过来。”
郭弈平:“也许她一直以来就不存在,我只能这么解释。”
“我们相爱了五年,你说她根本不存在!”
“你们同居了吗?还是发生过关系了?你为什么没带她去见你的父母,难道仅仅是因为家门贫寒。她来到你身边的时候是不是悄然而至,离开的时候是不是一声不响。你身边的朋友是不是没人认识她,你们是大学同学,为什么从来没听别的同学提到过她的名字,而且她还是如此优秀的一个女孩。”
昊的语气是那样的急躁,可是他脸上的表情却像羞涩般通红,语无伦次地说:“她不爱表达自己,也许和我一样,她性格内敛,所以没,没多少人知道她。”
郭弈平诡异地笑了:“她怎么可能和你一样?她是你心灵中对自己残缺性格的弥补,她外向,活泼,惹人喜爱,永远是站在阳光下的美丽形象。你只有对她的幻想才能使你阴暗角落里的卑微感消退,才能让你产生面向生活的勇气。昊,她是你心灵的产物,是一个并不存在的人。我知道你无法承认这个结果,但是,我想,当你经过死亡的洗礼之后,对这些虚无的隐痛也应该减轻很多了。事实上,你短暂的一生除了失败的初恋,就剩下自卑和孤独了。”
昊笑了,他脸上露出的苦涩辛酸的笑,这笑容让郭弈平不由得心生悲悯,眼窝里渐变湿润。
昊的语气中无悲无喜:“你对我讲这些故事有什么意义?嘲笑我这样一个弱势群体,让我明白自己有多么无能,卑微,对您,对您这位大人物来说有什么用。你就直说了吧,证明我是一个蝼蚁,对你有什么好处。”
郭弈平深吸了一口气,沧然说道:“我只对你的心理过程感兴趣,至于发生了什么我并不关注。先前对你人生的简述,不过就是为了告诉你,你那临终前的岩浆恶梦,那赤热火红的幻境产生的原因。”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嗯?”昊开始憎恶他那种道貌岸然的神态。
郭弈平从他的沙发椅上站起来,隔着那层玻璃空间同昊面对面地站着,他靠近他的脸,似乎要将他看清楚。他语气平缓地说话,每个字却像钢针一样扎在昊心上。
“我和你之间的距离无法用空间来丈量,这和动物学家圈养小白鼠还有所不同,你明白吗?昊,现在的你对我来说只是一堆数据,而你,将永远无法触及你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你所在的空间,就像卑微的微生物那样无法仰望真正的蓝天,这就是永恒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他的牙齿很白,他的宽嘴唇似乎有了某种魔力,低沉而尖锐的语调击碎了昊的心灵:“人类的词汇真是丰富多彩,我不知道**丝这个词是谁发明的,用来形容你真是,呵呵。你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你永远被那些拥有自身优势和先天资源的人排挤,无论是爱情,还是事业。你无法适应优胜劣汰的社会法则,就像原始森林里的那些群居野兽,天生积弱的连生殖交配的权利都没有。当然,弱者的基因是无法延续下去的。”
“原谅我把这件事情说的这样龌龊,事实本来就是这样。你生气吗?你愤怒吗?你怨天尤人吗?你看见别人抢走你的女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打碎牙齿往肚里咽吗?你把燃烧的怒火压抑在心底,到死都没有释放出来吗?”
昊的一双眼晴瞪得赤红,他的脸扭曲得很厉害,愤怒地说道:“你胡说八道!你凭什么这样猜测别人的想法!”
郭弈平得意地发觉自己居然有这种阴暗心理,他很满足,啧啧笑道:“你越是愤怒,表明你的心底是多么压抑,为什么活的时候不释放出来。为什么要在死后把你的怒火幻化成无边无际的岩浆恶梦。你不知道吗?昊。”
郭弈平的脸因为兴奋而赤红,盯着咬牙切齿的昊笑着说:“你知道你的创造的梦境给了我多大帮助吗?人类身上天生带来的求生欲望本来是无法测量的,它们决定了灵魂在移植过程中的成败。我们该怎么做才能避免那些无用功?把时间和精力花在毫无生存欲望的死人身上?”
“我把你的幻境做成了长生界的入口程序,每一个等待移植的死者都被加入到这场幻境中来。用来测试他们是否思路清晰,是否还保持着意识,更可贵的是用这逼真可怖的险途来激发垂死者的雄心。”
昊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据我所知,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到达终点,除了我和曼丽之外,所有人都被堵在悬崖上,那道七八米宽的谷口就是个死亡之地。”
郭弈平笑了:“我说过了,这只是一个测试,是基于移植外表上的应用程序。重要的不是谁能跳过去,而是谁能在死亡的绝境中产生求生的欲念,在明知死亡的情形下敢不敢跳的问题。只有那些站在悬崖边上敢于纵身一跃的人们,才能被天国所接纳。所有的人都是公平的,都会接受灼热岩浆的洗礼,烧去皮骨,销筋蚀骨,最终烧及灵魂。”
昊产生了疑问,他想知道那透明的平台是怎么回事?他自己到底是曹阳还是吴新?还有那个叫曼丽的女孩,她和他一起跳了下去,却不见了踪影。
郭弈平此刻非常得意,他的循循善诱有了成效,昊被绕在自己的身份中无法解脱,这说明他开始接受过去。
“不需要纠结你是谁,无论吴新,曹阳,还是曼丽,他们都是你生命中的一段过往。你可以把他们都看成你自己。至于你说的那透明的平台根本不存在,那是你的幻境,应该由你决定。”
“你的愤怒,你的怨念,你所有的遭遇,你看到的那些不平之事,都由你转化成了那一片岩浆火海。你现在明白了吧,他们口中所说的另一个恶魔,就是你。崔辛只不过是用她的梦境为所有人编织了一个恐怖牢笼,而你却用自己的愤怒制造了烈焰般的地狱。长生界所有人对他们的遭遇讳莫如深,却不代表他们没有经历过,那种烈焰烧灼的痛苦你也知道吧。你现在可以大声地喊,告诉所有人,通往天堂的路都必须经过你,让他们公平地接受这选择,接受这过程!”
郭弈平踱着步子走到办公室中央,似乎在做最后的总结发言:“三个人,三段幻梦,是最稳定的三角结构。你们缺一不可,并且需要尽可能的维持现状。崔辛是残忍的,你的存在便是为了用残存的人性竭止她的扩张。绮晨的爱情是薄弱的,你的存在便是为了加固她的信仰。我想我讲到这里,你应该了解这系统的意义所在。我们人类的精神文明是如何产生的,没有人记得谁创作了第一首诗歌,还有谁在岩壁上创作了第一幅画作?但是不妨碍后人分享着前人的精神食粮继续创造。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的人类前伏后继地创造着美。”
“这是世界上第一台创造美的机器,用灵魂的痛苦当作催化剂,每天所产生的信息量是过去人类几千年创造的总和。我想你应该理解我们,并为此而感到光荣。这对咱们国家,乃至人类社会所产生的影响也是革命性的。”
昊冷漠地看着他将演讲进行完毕,更加觉得此人拥有政客的无耻嘴脸,他嘲讽地笑了笑:“你别以为用你那些冠免堂皇的官话就可以打动我,马克思的剩余价值剥削理论被你们发挥到了极致,我们这些人活着的时候在社会的角落挣扎求生,死后仍然不得安生,受尽痛苦折磨为你们创造财富。你居然还想让我们感恩你们吗?感谢你们让我们‘活着‘?然后死心踏地为你们贡献,做这台机器上稳固的零件吗?”
郭弈平似乎料到他会这么说,双手抱胸在这儿等着他。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我们生活在这个社会上本来就是不自由的,每个人都要工作,每个人都要为社会服务。我们的世界本来就是台机器,所有人都是这台机器上的螺丝钉。从这一点来说,其实我们是一样的。”
昊心中非常愤慨,他的怒火无处发泄,现实摆在面前使他连反抗的举动也无法产生。
郭弈平正是看穿了他这一点,闲适地靠着自己的办公桌说:“你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对吧?好吧,我给你选择的机会,由你来决定你们的命运。如果你无视我的劝告现在走出去,向他们宣告,长生界系统奔溃,你们如愿以偿地死亡,这一切也将不存在。”
“或者是另一个选择,维持现状,你们照常活下去,系统正常运转,你看怎么样?”
郭弈平的眼晴睁得很圆,他正热切地盯着昊,抱着一个赌徒的心态。他是在赌,赌自己,也赌昊,赌他甘心情愿地接受这一切。
昊被郭弈平盯得有些发慌,他已经退让了,尽管他没有说,表情已经出卖了他自己。他强作死硬地说道:“崔辛的监牢中肉体惩罚必取消,禁止用痛苦来刺激想象力,另外绮晨的样貌必须恢复她原来的样子。”
郭弈平直接了当地拒绝:“不行,这两样一件也无法办到。”
“为什么!这是我的底线!”昊直接朝他喊出来。
“对不起,昊,这不是谈判,是技术层面的问题。意识体在痛苦之下会产生长久有效的幻觉,而且不容易犯错。最关键的我已经和你讲过了,人是需要奖惩机制的,不然就会产生惰性心理。目前除了痛苦之外,我们找不到别的刺激方法。至于绮晨的样貌也不能改变,绝对不能让众人发现真相,她只能继续做她的女巫而不是女神,最关键的是,你不得满足她的爱情。而且我必须告诉你,这是长生界系统维持不会崩溃的条件。”
“一切都要你自己来面对。”
郭弈平说完这些话,他又重新坐回到办公桌低下头写些什么。一切仿佛又回到刚开始的那一幕。
昊的双眼中泛起了雾气,他的苦悲在整个房间里弥漫开来,白色的雾气稀释着房间里的所有颜色,这白色渐渐地越来浓,浓得几乎化不开,最终他的视野被一片纯白色占据。
白色的光亮使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等到他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回到刚开始的那间大厅里。绮晨仍然侧躺在地上,她的白色衣裙上沾染着血迹,那张绝美的脸上很是苍白。他连忙走过去将她抱在怀里。
她的嘴唇很干,失去血色似地发青。昊怜惜地抱紧她,眼泪不争气地在眼眶打转。
“事情都解决了吗?你怎么哭了?”她柔弱地抬起手来触摸他的脸。
“嗯,都解决了,一切都将回到从前。只是你……”
“是吗?”她努力把自己的笑脸变得更加自然,伸出手来抱着他的脖子,探起嘴唇轻轻触碰着他的嘴角。昊嗅到一丝凉凉的触感,他加大了拥抱的力度,紧紧地将嘴唇贴合在一起。
昊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她的脸,紧紧地和她拥抱在一起,嘴里不停呢喃着说:“对不起,绮晨,我没有做到。我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局。”
“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拥抱。”
绮晨的身体很明显颤抖了一下,她的脸隐过些许绝望的神色,释怀地展现出苦涩的笑容。她的双手将昊抱得紧紧的,仿佛害怕他下一秒就消失了似的。
她白净无暇的脸上泛起青色,表皮也迅速老化脱落,脸底的肌肉像筋络般迅速鼓起,颜色正逐渐加深,变成枯槁的棕褐色。最后发生变化的是她的眼晴,那清澈绽放着赤热的光芒渐渐消散,凝结成了无生机的死鱼眼。只是那眼晴似乎流干了最后一滴晶莹的泪珠,就那样可笑地挂在眼角上。
他抓着她的手,轻声说:“行了,我们该走了,咱们得离开这里。”
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要美丽,当然并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灵上的。那白色的衣衫掩盖了昊怀中核桃般的脸。他们沿着白色的廊道走出神庙,天边卷起的云雾像是尚未散去的风暴,在湛蓝的天空中形成截然不同的诡异景象。
形同难民的信徒们背朝他俩跪向天边,空气中静谧气氛让人难以呼吸。他们听到背后响起的脚步声,几乎齐刷刷地回过头,脸上也许是雷同茫然的神色,或许还有一丝惊异与期待。
昊的喉头发痒,似乎有种难言的浊气卡着心肺。他的手臂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沉重的无力抬起。他很困难地举起手,用低沉的声音说了句:“神说,一切将回到原点,你们将永远享受快乐和痛苦。”
没有欢呼,也没有庆幸,有的只是劫后余生的茫然失措,多数人扑倒在地上,无语凝噎,肩膀一阵又一阵地颤抖。昊的目光扫过人们,他注意到人群的角落跪着粉红色的裙子。那是若薇孤零零地呆在那里,她的长发披散遮住了脸,对所有无动于衷。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和她毫无关系。
昊用略微沙哑的声音低声呼唤她:“若薇,若薇。”
女孩慢慢地抬在头来,眼睛中带着些许畏惧看着他。
“若薇,到我身边来。”昊又一次地呼唤她。
她还在犹疑着,手脚却不自觉地支撑着地面站起来,双手隐藏在粉色的袖口中,双脚踩着沙子向昊走来。
昊的目光里满是怜爱,他把她的手从袖口中挽出来,用手轻轻地抓着轻声说:“你要相信我,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我一定会改变这一切。”说罢他用另一只手抓住绮晨,发现她的身体颤抖的厉害,却没有安抚她。
他双脚坚定地站在沙地上,抬头仰望天空,执拗的眼晴中再也看不见别的,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三人,孤独地支撑着这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