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面对着这个人看了很久，他却低头伏在办公桌上好半天都没有抬头。他身后的文档柜子里摆放着一些哲学，心理学之类的书籍。昊想走进这间办公区近距离参观，最终发现两个空间还隔着一道形如实质的玻璃墙，所以他像日常生活中的访客那样等待着。
这个中年老头终于忙完了手头的工作，才抬起头来看了看站在对面的昊。他的脸上没有意外，也没有丝毫表现得对他感兴趣，好像对方只是他的某个下属。
他从文件夹中抽出一页纸来，认真地看了一眼昊，又从那纸上辨认了一下，才不急不缓地说：“昊，我应该叫你曹阳，或者是吴新，这三个身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想凭你这么聪明的人，看见我，看见这间办公室，就应该明白这一切，以及你的遭遇是怎么一回事。”
昊把心情按压下来，努力平静地说：“在来这儿之前，我就明白，这个世界只是强加给我们的一场幻象。”
“当然。”对方肯定地点了点头。“你发现真相的时候也窥破了门径，便是面向意识编程的初步理论，所以才能知晓并且改变某些规则，最终来到这里。”
“我想我应该先向你介绍一下我自己，为了接下来谈到一些真相时不致使你震惊而无法自持。鄙人叫郭弈平，是辰光集团辰光云计算公司的总经理兼总工程师。我一生为学术，为事业而奋斗，在国家科学院工作了六年，主攻人工智能与仿生学结构。此后我为了追寻长久在心底的一个构想，攻读了脑内科医学和心理学。我身边聚集了一个团队，只是为了制造一台产生美的机器。”
郭弈平沉浸在他一生伟大事业的构想中，并不停地说：“当初我制造了世界上第一台仿生大脑，用硅胶和DNA溶液当作脑干，用光导纤维制作神经元。我经历了无数次失败最终发现，我无论将仿生人脑制造得多么完美，它都无法产生思考和想象，那个时候我的沮丧差点使我放弃研究。最终我想明白了，我的仿生人脑欠缺的是一个产生智慧的操作系统，一个能形成性格储存意识与潜意识的灵魂。”
“我们经常说，父母给了我们肉体，上帝给了我们灵魂，到了科学无法突破的禁区时，只能使得我们更加敬畏神灵。我们像一个没头苍蝇那样乱转，寻找所有成功的未成功的科学实验先例，最终找到了在濒死体验中移植意识的实践课题。这是一个相当大的工程，没有庞大的医疗体系和雄厚的资本支持，任何人也无法完成。”
“在经历衰颓的几年后，我终于遇到了生命中的贵人，辰光集团的董事局主席郑辰，他为我的研究取得三家医院的控股权并源源不断地注入大量资金支持。我的梦想得以继续下去。你不知道我第一例移植成功的意识产生时，我的心底是多么的兴奋，尽管他在我的人造大脑里只呆了3.24秒便彻底消散，但是为我们的成功奠定了基础。可从这之后又是失败，每个移植成功的意识在另一台大脑中存在时间不超过5秒钟。”
“我们寻找了众多办法，我们侦测人的脑电波在表现各种情绪时的波长与频率，我们研究人的嗅觉，触觉，视觉和听觉在大脑神经元的某种反射，然后在人造大脑中模似它，但结局仍是失败。”
郭弈平中断了自言自语，他侧着脸认真地问昊：“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呢？昊，作为一个亲身经历者，作为一个意识体，想要活着他需要什么。”
昊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郭弈平哼地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在耻笑自己还是耻笑别人，他用笔头顿着桌面说：“是存在感，明白吗？存在在感，你得让他觉得他还活着，他需要空间，一个存在于大脑中的空间。我为一位死者设计了一个简单的四面都是墙的空屋，这需要把数据文件转换为神经元电波，耗费我大量的精力才使它成功，结果他在里面存活了十三分二十一秒之后彻底消散。”
“我将我设计的虚幻空间进行改进，为他们准备了家具，沙发，床。我扩大了他们的空间范围，使他们能走出室外，感受到阳光，空气，水。我曾经设计过一个意识空间中数百平米的庭院。为了使他们感觉到舒适，使他们的环境更加优美，在那里有花池，有喷泉，有盛开不败的艳丽花朵，我还为他们准备了挚爱亲人的幻像。可是意识体们很快就会发现那些东西是虚假的，从而陷入沮丧，狂乱情绪彻底消亡。我曾经设计过一个比较大的城镇，按照实验者的家乡进行仿真虚拟，但这仍然骗不了他，他一旦发现那是假的，不可避免的结果便是消亡。面对在真实世界中生活过的灵魂，我无法为他们设计一个完全逼真的世界，我把声音，视觉，触觉，味觉揉合在一个环境中，使他们能感觉到自己活着，可是无一例外失败了。因为我无法创造微观与宏观共存的的感知世界，我想即使再过一百年也没人能创造它。”
“你可以试想，当你看到一堆沙子的时候，你知道它是沙子。但当你蹲在它面前抓起一把，让它的颗粒从你手心像沙漏一般滑落的时候，你能清晰地感受到它们每一颗便是一个世界。你能看见一棵绿荫浓郁的大树，它身上的叶子有多少，每一片叶子的脉络，色泽，有些叶子也许被虫子咬过，有些没有。有些叶子饱含了水分显得嫩绿，有些叶子则略显枯黄。何况它们还要经历时间的变迁，每一分钟生命都在律动，每一分钟枯叶都在黄落。你可以想象一下，只有神，只有上帝才能创造那富于变幻，多姿多彩，宏观与微观共存的世界。而我们，只能仰止。”
昊头顶上周边的所有小方块屏幕显示出昊在沙漠中抚弄沙子的镜头来，他看见一粒粒的沙子在他手心中随风飘荡。
郭弈平说得有些口渴了，他拿起桌子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继续说道：你也许会问我为什么不给他们制造一双眼晴，一双耳朵，一个健全的身躯，使他们能感受真实世界？请原谅我的野心，我想创造的是能够自我脑力劳动的机器，人工智能则属于另外一个范畴。”
昊默然不语，等了一会儿他才说：“你的野心真够不小，我想你最你终的结果仍是失败。”
“是了。”郭弈平接过他的话头说：“从那开始，我的研究开始陷入停顿。整整一年时间没有任何进展。郑辰先生对我的资助虽然仍在进行，但我感觉得到，他也厌倦了这种遥遥无期的等待。我心里明白，我的思维的确是太超前了，现有的所有技术都无法推进这种进步。我心想，我有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取得成功。”
讲到这里，郭弈平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激动之色，可能是他自己快要讲到高潮部分了。他的手颤抖着从文件夹中抽出一张照片，将照片置与桌子上。昊脚下的方块屏幕组合中突然出现了一张女人的照片，她有着一头棕黑色的美丽卷发，肤色白晳，鼻子和下巴都很尖，是标准的美女形象。
“这个女人你应该见过吧，昊。”
昊皱着眉头看了看，看上去的确有点面熟，他把长生界中所有见过的人样子想了想，才犹疑地说：“难道她是绮晨？”
“没错，就是此时在外面等着你的女人。”
“为什么跟她的本来面貌相差得这么大。”
“这一点很好解释。”郭弈平说：“因为那才是她心目中自己的完美样子，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这样的心理投射，对于一个完美主义者来说尤其重要。”
“我要感谢她，她的出现给我解决了一个重大难题，也解救了我的研究计划，而且还让我从偏离了的轨道上扳正回来。在讲她的贡献之前，我得先叙述一下她的生平。你从这张照片上就可以看得见她的部分性格，别告诉我你跟她接触了一段时间你就了解她，就算是你获得了她的爱情。对她的生前，你还是知道的很少。”
“她的原名叫陈雪绮，毕业于艺术院校，是一位专业的平面模特，她的悲剧来源于她的恋爱史，她在上大学时，遇到了同校的学长赵晨昊，陷入了热恋之中。你现在使用的就是他的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使用的是他的脸。此人现在是国内一线影视明星。当初他们正处于青春的豆蔻年华，也许曾经憧憬过未来，许诺过山盟海誓，永不背弃。在校期间，她曾经为他打掉过一个孩子。”
昊的心脏抽搐了一下，郭弈平看了一眼，捉摸他脸上表情细微的变化。他继续说：“也许我不太会讲年轻人的故事，你可以大概了解一下。他们毕业之后名自找到了工作，她进入了广告公司成了平面模特，他进入演艺圈开始跑各种各样的龙套。最初进入社会打拼肯定会有各种各样的苦，他们这一对俊男美女的遭遇也许相互不同，但也经历了三年的苦熬期，此间，他们的爱情还是坚固的。”
“最初的变化发生在赵晨昊得到了一个在剧组中饰演男二号的机会，她便放弃了自己的职业，全身心地去帮助男友的事业，甘心在他身边做一个私人助理。为了使他的演艺事业上轨道，她全身心地赴出，投入，她为他出席各种酒会应酬场所，为他挡酒甚至喝酒。她为他阻拦影迷，应对媒体的采访。她对他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她为他争取各种参演机会。更有甚者，她面对好色的投资商不得不硬着头皮讨好他们，他们无耻地要求她出卖色相来换取角色，所以，她陪他们上床。”
说到这里，郭弈平的脸上露出残忍的笑，他密切地注视他的脸，果然看到了他想要看到的表情，一张些许惊愕微微隐痛的脸。他满意地继续讲述下去：“由于她为他做出了这么多的努力，赵晨昊终于成功跻身于国内一线明星的行列，可他还以为这是他自己卓越的演技和敬业精神造就的。可是陈雪绮，也就是你的绮晨却陷入了巨大的危机，她被那些无耻之人拍下了视频，当作胁迫她的工具。她痛哭，她哀求他们，他们却在精神和肉体上折磨她。她仍然准时地为他打点好一切，在出席社交场合时仍然仪态端庄，她依然在他面前谈笑风声。可他那里知道她的痛苦，那一阵子她整个人瘦了十多斤，他还高兴地问她吃了什么减肥药这么有效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