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
叶嘉慌乱地赶到急救室,在横躺着的一排病人中挨个看过去,一时之间竟辨认不出哪个是父亲,直到第二遍才认出来。
叶亨达满头都是红的血迹,紫的乌青和白的纱布,鼻梁断裂,眼睛和嘴唇肿得不成人样。
“爸!”叶嘉几乎要昏厥过去,一下扑到叶亨达身上。一旁的医生急忙喝止她:“别摇他!病人肋骨断了,绝对不能动他。你是病人家属是吧?先去把费用交了,我们好继续下一步治疗。”
“我爸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跟我说去菜场买鱼,怎么就伤成这样?被车撞的吗?”
“车祸的话应该会有大面积擦伤。”医生摇摇头,“从病人面部的淤伤来看,应该是被人殴打所致。”
“病人腹腔内出血,需要马上手术。可是我查到他的病史有严重的心脏病和其他慢性病,手术会有极大风险,万一心脏机能不足,手术反而会引起并发症。你要好好考虑一下手术做不做。”医生说完转身去照顾下一个病人。
叶嘉呆愣愣地立在叶亨达身边,看着他紧闭的眼睛和微弱的呼吸,看着抢救仪器上不停闪动的脉搏数字,忽然感到如此孤立无援。
她要作出一个决定,能够影响到一个人的生死,而那个人是她的至亲。她觉得自己就是父亲的死神,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印刻在死亡鉴定书上。此刻父亲还有体温和呼吸,可是待她一做出决定,也许活生生的人就永远不见了。
她欲哭无泪,此刻最希望的一件事,就是希望有个人能够代替她来做这个决定。
安大荃急匆匆赶来,见到叶亨达吃了一惊道:“谁把他打成这样?”
叶嘉呆滞地摇头,她觉得自己最无用的地方就在这里,父亲伤得这么重,她却对凶手是谁,行凶的原因毫不知情。
安大荃看着她的模样,心疼地一把搂住,轻声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哭出来。”
两行泪水在一瞬间决堤喷涌而出,她哭得浑身颤抖不止。
手术室外,二人焦急地等待着。叶嘉最终打电话与深圳的妈妈商量过后,决定还是进行手术,只要有一线生机就不能放过。
几个小时以后,疲惫的医生从里面走出来,轻松地说道:“手术很成功。”
叶嘉长吁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跟进病房,叶亨达面色苍白,但是血压、脉搏等各项指标都十分稳定,她这才感到世界安静下来了。
半个小时后,麻醉药失效,疼痛让叶亨达苏醒过来,他感到遍布周身的手术刀口和伤口都疼得厉害。
叶嘉一边哭一边给他擦拭身上的血迹,洗下来的血水换了一盆又一盆。“爸,到底是谁把你打成这样?”
“我就知道躲不过。”叶亨达用极其轻微的声音叹道,“是雷奎。”接着他看了看安大荃,停顿了一下,说道:“还有安小芸。”遂把昨天中午去饭店应聘,被安小芸和雷奎撞见的经过讲了一遍。
叶嘉哭着说:“爸,你找工作干嘛呀?在家好好呆着不就行了?我们吵架归吵架,我不会不养你的嘛!”
叶亨达笑了,可是一笑又牵扯到面部肌肉,疼得他不敢再笑,说道:“傻孩子,跟吵架有什么关系?我不想自己变成没用的包袱,所以才出去碰碰运气。还有,你和大荃的事,我可能一生气态度不好,后来想了很多,其实只要你觉得好,爸爸也没有意见,总归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鞋子合不合脚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叶嘉一边哭一边笑,握紧了他的手不说话。
叶亨达顿了顿,忽然问道:“大荃呢?”
叶嘉环顾房间,刚才安大荃还在这里,现在却不见了身影。
此时已是早上九点,安小芸刚刚从霍华德的酒店派对回来,累得浑身散了架,一回到家就扑倒在床上不想动。
安大荃此时进来硬把她拖起来就走,一路上直到医院她都在不耐烦地吵嚷:“干嘛呀哥?!我昨晚一宿没睡呀,让不让人活了?”
“你自己看看,到底是谁不让谁活?”安大荃一把将她推到叶亨达的床前。
看到满身插满管子的叶亨达,安小芸明白了此行的原因。
一旁的叶嘉一见到她,刚刚平复的心情又激动起来:“安小芸,你为什么叫人打我爸?他跟你有什么仇?”
“他跟我没有仇,我也没有叫人打他。”安小芸慢条斯理地说,“他错在不该借高利贷,借了又不还,又不躲起来还到处跑,被债主看见了你说不打他打谁?至于我嘛,只不过是没有帮他躲藏而已。你想要把这笔帐记到我头上吗?”
她说的话虽然没有人情味却条条在理,叶嘉竟无以反驳。
“他是你以前的雇主,待你并没有刻薄的地方。帮他对你是举手之劳,对他却是关乎性命,为什么不帮他?”安大荃严肃地说,“何况他是叶嘉的爸爸,你不想想这一层吗?”
安小芸却不为所动,反而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笑道:“叶嘉怎么了?是她爸又怎么了?”
安大荃不解道:“叶嘉曾经救过你的命,你忘了吗?她费尽心机照顾你,帮你摆脱毒瘾,帮你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这些你都忘了吗?是不是一个人只要吸了毒,就完全变了心智?你还是不是我妹妹?”
“我当然没有忘!我要牢牢记在心里,这样就能时刻提醒自己,这个所谓的救命恩人是怎么样把我推到如今这一步的。”安小芸激动地指着叶嘉,“你是不是以为从水里把我救起,或者把我关进戒毒所,就能抵消你对我犯下的罪过?你给我听着,那只是你一厢情愿地想要减轻自己的内疚而已,你做那些事只是为了你自己,你总是在我和我哥面前扮出一幅虚伪假惺惺的面孔,实际上你让周围所有人都为你牺牲,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
“等等。”安大荃说,“你在说什么?她对你犯下的罪过?”
叶嘉闭上眼睛,两行清泪落下:“都是我的错。今天发生的一切起源都在于我,是我在一念之间选择了自私自利,是我葬送了一个无辜的人的一生。你的痛苦和改变都归咎于我,这块石头压在我心里很久,我一直都喘不过气来。今天终于能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哈哈哈哈哈!”安小芸爆出一阵放肆的大笑:“你指望我接受你的道歉?那么你就能完全摆脱负罪感?你还是这么自私!”
叶嘉绝望地看着她,不知道还要怎么做才能让她泄恨。
安小芸不给她再说话的机会,一扭身走了出去,待拐过走廊来到无人处,一颗豆大的泪珠掉落在地,摔碎成无数瓣,她捂着嘴拼命抑制自己,扶着墙壁无声地狠狠哭泣。
红日渐渐落到地平线之下,病房里光线昏暗,叶嘉和安大荃相对而立,都不说话。良久,叶嘉轻出一口气道:“我和小芸之间的秘密,今天你都知道了。我心里明白要你原谅是奢望,那等于逼你背叛自己的亲妹妹。我不值得。”
她说着说着又哭起来,脸上泪痕交错:“我知道你一定很矛盾,可是能不能请你念在我对你一片真心,不要急着离开我?我现在真的很需要你,别抛下我一个人。”
“小芸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她的遭遇我就好像亲身经历一样。我痛她所痛,却不能恨她所恨。”安大荃长叹一声,“要我离开,那不就背叛了你?既然陷入矛盾无法两全,那不如就不选了吧,跟随自己的内心。现在我的心告诉我,不要离开你。”
叶嘉喜极而泣,边哭边说:“我一直害怕你怪我,所以瞒你那么久,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沉重多难受?要知道这样,我不如早告诉你了。”她不好意思地揉着两只通红如兔子一般的眼睛。
安大荃轻轻摸她的头发:“这么大的包袱,多一个人背当然轻松一点。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告诉我知道吗?”
“阿达!”门口传来一声惊呼。
二人回头,见倪红风尘仆仆地出现。
“妈你来了。”叶嘉连忙接过她手上的大旅行袋,“爸刚刚动完手术。”
倪红坐到床前,瞧叶亨达浑身是伤,眼圈泛起潮红:“这、这怎么成了这样?”
叶亨达半睁开眼睛,轻声道:“不疼,没事的。”
叶嘉对倪红说:“还记得爸从前借过高利贷吗?碰巧昨天被债主撞见才……”
“唉!你呀!”倪红指着叶亨达沉沉叹一口气,但是看他这副惨状也就不忍再责怪他,只好轻轻掖了掖被角,“别去想这些事了,放宽心,会好起来的。”
“医生说了,目前仍然在观察阶段,希望能熬过去。”叶嘉补充道。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这一关怕是过不了。”叶亨达微微一笑,抖抖索索地伸出手来,倪红一把抓住,发现他的手冰凉生硬,毫无温度。
叶亨达说:“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脑子迷迷糊糊,我真怕自己就那样睡过去,再也醒不来了。那就太遗憾了,因为我真的很想再看你一眼。现在终于等到了,我可以去了。”
“胡说什么?!”倪红急忙止住他道,“你命硬,闯得过去的。还记得当年你起家时承包一个小工程,亲自带着工人在工地造楼,天气太冷,路面结冰,水泥车翻了。你身后的几个人都死了,就你活下来。你不是命硬是什么?”
叶亨达遥想当年,眼中有了熠熠光辉:“如今把这一生过完了,才发现最值得回忆的日子不在富贵之中,却在当年那些平凡之中。那时候有你,有嘉嘉,我们的家是完整的。唉!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了。”
“说这些干什么!”倪红落下泪来。
“你看我都死到临头了,才有勇气对你说这句话。”叶亨达轻笑道,“我到了那边,一定不会再找别的女人,就安安静静地等着你去,给你做伴。你听了这话,心里只管骂我吧!可这是我的真心话。”
倪红早已泣不成声,握紧他的手道:“还是这么老不正经。你不会再活上几十年,在阳间给我做伴吗?”
叶亨达嘴边洋溢出幸福的微笑,他的另一只手微微动了动,叶嘉连忙走上去握住,叶亨达的眼珠动了动,好像要再仔细看一看这对母女俩,但是没有动成,而且一动不动地持续了好久,再也不会动了。脉搏监视器上的数字显示越来越小,直到为零。
“爸!”走廊回荡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叶嘉几乎是一路哭着走出医院的,因为不能把父亲的遗体送回到目前居住的何一阳的房子里,所以她不得不忙着联系殡仪馆,让遗体先在那里停一晚。
“喂?是殡仪馆吗?”她刚打通电话,忽然从背后伸来一双手,手上垫着一块厚厚的毛巾,毛巾里散发出令人生疑的气味。
她刚张开嘴,毛巾就像大坝截断水流一样,截断了她的喊声。接着她眼前一黑,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