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
叶嘉端了一盘水果敲安小芸的门,很久没有应声。她推开门,安小芸正像一只鸟一样蹲在椅子上,面前烟蒂散落一地,天花板下方聚集了厚厚一层白雾,好像龙卷风来临之前的浓厚云朵。
“小芸。”叶嘉走过去,抓起纸巾擦干她额头的豆大汗珠,“挺得住吗?”
安小芸牙齿打战说不出话来,只点了点头。
“我要怎样做才能帮到你?”叶嘉看着她难受的样子十分心急。
安小芸艰难地从牙齿之间挤出两个字:“绳子。”
“绳子?”叶嘉连忙转身翻箱倒柜找出一段跳绳,“这个行吗?”
安小芸命令道:“快捆了我。”
“啊?”叶嘉正不知所措,只听外面有人敲门。她打开门一看是安大荃。
“你来得正好。”叶嘉像看见救星,“小芸毒瘾犯了,叫我捆了她。怎么办?”
安大荃二话不说,接过绳子就朝安小芸的房间走去。刚到门口,安小芸就一头撞上来,直直地撞在他胸口。他没有防备,顿时两人一起摔倒。
安小芸此时已经进入癫狂状态,在安大荃身上乱抓,瞬间就抓破了他的衣裳。安大荃就地压住她,拿绳子捆住双手。叶嘉赶紧又找出另一根跳绳,再捆了她的双脚。安小芸此时蛮力极大,两人竟蹲在地上直喘粗气。
安小芸便像一条鱼一样在地上反转跳腾,冲安大荃叫道:“谁让你来的?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我不来行吗?你发狂的时候谁能拉住你?”安大荃说,“我再晚来一步,你就把屋里的东西摔得七八烂。”
“那也不用你管!”安小芸大叫。
叶嘉捅了捅安大荃,给他使了个眼色。
安大荃挠挠头道:“那天的事,叶嘉在电话里跟我说了。也怪我没搞清楚,你跟那个男孩……”
安小芸没等他说完,又大叫道:“不用你管!我说了不用你管!”
叶嘉又捅了捅安大荃,朝他皱皱眉。
安大荃只好说:“我错了,我给你认错,行吗?”
安小芸没有言语,背对着他躺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安大荃只好爬过去坐在她面前:“别怨哥了,啊?”
安小芸又翻个身背对他。
安大荃再爬过去面对她,又不知道该说啥,三人就这么一起在地上坐的坐,躺的躺,直熬过去四十分钟。
见安小芸缓过来,叶嘉连忙给她松绑,扶她坐在椅子上,在她手脚捆绑处按摩了十分钟,防止血液流通不畅。
“好多了,谢谢。”安小芸脸上挂着虚汗,无力地笑道。
叶嘉擦干她的汗珠,安慰道:“我正在跟一家私立医院联系,看能不能请个家庭医生,这样的话一旦出现什么突发状况,我们也好应对。”
“很贵的,不要请了。”安小芸说,“像这次一样把我捆起来就行。”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叶嘉叹口气道,“医院那边正在考虑。下午我要出差一趟,等我一周以后回来,这个事应该就能敲定。”
“你要出差?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安大荃插嘴问道。
叶嘉没有说话。
安大荃忽然想起,自从那天晚上他把叶嘉一个人扔在家里之后,二人就再没有通过电话短信直到今天。
安小芸说:“她设计的作品得了奖,要去领奖呢!对了,得奖作品能不能让我看看?”
叶嘉取出电脑,调出那套设计图。安小芸笑道:“我对这个一窍不通,外行也就看个热闹。那有什么奖品吗?”
“还不知道。”叶嘉回答。
“你去哪里出差?”安大荃又问,但是依然没有等来回答。
安小芸看了看他俩,咳嗽一声,笑道:“我累了,去屋里躺一会儿,你们聊。”
“我去给你烧午饭,别嫌难吃啊!”叶嘉走进厨房。
安大荃跟去,抢过她手里的菜刀,说:“我来吧。”又看了看她,她还是不言不语地从冰箱取出豆角来剥。
“是不是为了那天晚上的事在生我气?”安大荃挠挠头道,“看来我真的做错了,不该把你一个人留下。”
“对错在你心里没有标准吗?你觉得对就继续做下去,觉得错就赶紧回头,不必拿我生不生气来衡量。”叶嘉剥着豆角,可是扔掉的都是豆子,收进盘子的都是豆角皮,显然心思不在那上头。
安大荃抓住她手,她想要甩却甩不掉。安大荃懊恼地说:“那要怎么样才能弥补?我说对不起可以吗?”
“你对不起谁?为什么说对不起?我是洪水猛兽吗逼得你这样躲我?还是你觉得我会贪得无厌对你有所企图?”叶嘉愤愤然。
“企图不能说没有。”安大荃低头小声道。
“你!”叶嘉气急。
安大荃双手按住她的肩膀,柔声道:“是我的错,我不会说话,本来想道歉的,结果越说越惹你生气。”
冷不防后面有人笑道:“你不是不会说话,是情商太低。”
一转头,何一阳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着他。
安大荃刚才来得急,没有关门。他没好气地说:“你怎么老是阴魂不散?”
“这回你可冤枉我了,我是来公干的。”何一阳看看手表,对叶嘉说,“下午一起去机场了,我带你一起出去吃,好吧?”
“不去!”安大荃干脆地拒绝了。他想了想,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你们一起去出差?”他顿时不安起来。
“没错,我们俩搭档设计的作品获奖,当然一起去海南岛出席颁奖典礼。”何一阳坏坏地笑道,“也许你会问为什么颁奖典礼要选在这么一个具有浪漫情调的地方,那是因为这一周的旅程本身就是奖品之一。所以说,我们俩将要在那里度过难忘的七天。”
“啊!”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想想就让人激动不已。”说罢朝安大荃挤了挤眼睛。
安大荃的脸色沉下来,扯过叶嘉的手臂:“我有话跟你说。”不由分说把她拉进房间关上门。
“说话就说话,关门干嘛?”何一阳在后面叫。
安大荃走得急,叶嘉被扯得趔趔趄趄,甩开他手道:“干什么?!”
安大荃反倒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在房里转了好几个圈子,闷声道:“非得去吗?”倒似乎像是恳求一般。
叶嘉揉了揉手腕,不为所动:“公司派我去的。”
安大荃又烦躁地踱了几步:“我立即去买机票,跟你一块去。”
她冷冷地说:“为什么?”
“我不放心他。”
“他的心思简单明了,从始至终都是如此,用不着不放心。让你不放心的人应该是我吧?担心我跟一个英俊有钱的男人度过浪漫一周,从此就变了心,不再对一根木头死缠烂打,不再愚蠢地等待一个永远得不到的承诺,对吧?”叶嘉越说越委屈,眼眶潮红,几乎要落下泪来,“我最烦你的就是这一点,既要嫉妒又要违心地一遍一遍拒绝,难道这就是你做人的原则吗?还是你觉得我是铜墙铁壁,能够无底线地忍受践踏?”
她终于流下泪来,两颗发着珍珠光泽的泪珠滴落在唇边,多少次她暗自叹气、颓废,但是很少在人前哭泣,尤其是在安大荃面前,她要在他面前保留仅存的一点自尊。
安大荃感到一颗心颤抖起来,几乎要令他抱住头狠狠扇自己耳光。此时他是真的后悔了,后悔自己一再刺伤她的真心,让她这样痛苦不堪。
他大步走过去,捧起她的脸颊,朝着那张樱桃小口紧紧贴了下去。他从舌尖感受到她的冰肌玉骨,柔软温润,气息香甜,禁不住深深沉陷其中不能自拔,越发搂紧她的脖子,把她紧紧按在怀中,恨不得揉化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化作其中的一部分。
叶嘉被这突如其来的吻吓了一跳,心头急剧起伏澎湃,一刹那之间口鼻都不能正常呼吸,竟觉得有片刻窒息之感。好不容易从缝隙之中喘了半口气,从身体深处疾速升起一道电闪雷鸣,如狂风夹杂暴雨倾泻而下,将身体所有感官全部一卷而空,唯一剩下唇齿之间的满满甜蜜。
二人亲密缠绵了很久,她才一脸娇红地推开他,飞了他一个白眼,咕哝道:“一句表白都没有就强吻人家,算什么嘛!”
安大荃咽了下口水,有些话在喉咙里转来转去,就是蹦不出来。最后他托起叶嘉的脸又吻了下去。这一吻温柔甜蜜得像一朵棉花糖,把二人都化在浓浓的蜜汁里,周围的一切仿佛都烟消云散,只余下面前的这一个人,这一个吻。
叶嘉觉得周身绵软,好像骨质全部抽离,她依偎在安大荃怀里,婉转低语道:“太坏了你,就这样堵上人家的嘴。我怎么觉得你像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太有手段了。”
安大荃笑道:“初吻都给你了,还这么诬陷我?你要不信的话,我可以对天发誓。”
叶嘉立起脚尖在他的唇上轻轻啄了一下:“信你信你信你。”
门外响起何一阳不耐烦的声音:“还走不走啦?快过点了!”
叶嘉吐一吐舌头,她完全把这事情抛到脑后了。便蹦蹦跳跳地去开门,一边说:“小芸就靠你照顾了啊。”
安大荃见她跟何一阳出门,回想刚才还情丝交缠,难舍难分,不免心头落寞。
“她走了?”安小芸从房里走出来,见他这般神色,也明白几分,宽慰道,“这是公差,他们各有各的工作,又不是去度假,更不会睡一个房间,担心什么?”
安大荃烦躁地松开衬衫纽扣:“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一个房间,她敢?!”转身进房,仰面把自己摔在床上。
“敢又怎么样?天高皇帝远,你够得到吗?”安小芸朝他扮鬼脸。她一手抓起桌上的水果吃,一手打开电脑看里面的设计图。看了半天觉得无聊,便打开音乐播放器,点了一首肖邦的曲子,优美的旋律令人心情大悦。
此时她不知道,随意查看别人的电脑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她反而惊喜异常地发现,这台电脑里还存着几百幅世界名画。这不难解释,叶嘉游学各地,欣赏过很多佳作,并将它们拍成照片储存。
这可比建筑设计作品有趣多了,安小芸高兴得两眼发光,对着电脑数个钟头不肯罢手。
这些作品之中还有一些叶嘉自己的作品,安小芸一边看一边啧啧称赞,不愧是倪虹亲手调教的学生,画风老练爽利,颇有其母遗风。叶嘉若是从事这一行,将来也许能够超越母亲。不过,她目前所从事的建筑设计,若是没有早年打下的绘画基本功底,恐怕也不会初出茅庐便一鸣惊人。
看着看着,安小芸的眼睛停住了,她看到了一幅似曾相识的画面。
画面上粉墙黛瓦,琉璃青砖,梧桐夹道,落英缤纷,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分明是一条小道围着一座私家园林。
这是桐荫巷!
安小芸的脑海像片段闪回,一瞬间涌进了大潮一般的记忆碎片。黑暗的夜,没命狂奔的脚步,张牙舞爪的人影,狰狞的嘴脸,衣服撕裂的声音,凄厉的惨叫。在桐荫巷的那一夜发生的所有可怕往事,她以为已经逐渐淡忘,没想到只要一按开关,便如白炽灯点亮房间一样,把黑暗中模糊不清的所有事物统统照亮,连一点点灰尘都无处躲藏。
忘不了!怎么可能忘得了?
这是所有罪恶、痛苦、仇恨的三江源头,迂回曲折,最终发育成滔滔长江,奔腾万里。
为什么有桐荫巷的素描?这不该是一个彻底摈弃的地方吗?
再看作画之人,分明是叶嘉,作于前年秋季。
安小芸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越揪越疼,越揪越深。
叶嘉前年就去过桐荫巷,并且在那里写生!她对那里不仅不陌生,还相当熟悉!
安小芸忽然被一道闪电劈中,一个声音在脑海里炸开,她想起那一夜叶嘉说:“我们分头跑,不然谁也逃不掉。你走那边,我走这边。”彼时叶嘉的手正指着一条岔路。
正是在那条岔路之中,安小芸被尖头等人捉住暴打侮辱。
安小芸浑身发起抖来,后背冰凉,汗珠从上面流下,沾湿了衣服,模样就好像毒瘾再次发作。
可是她知道,心头的刺痛比毒瘾发作还要令人绝望。
叶嘉,那条路是断头路,原来你知道!你为了自己活,宁可让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