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接到电话的时候是凌晨二点钟,接着她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章觅家门口。
这里本来是城市旁边的小村,被扩大的城区收入囊中之后,在宽阔整洁的街道两旁,偶尔还能凭借一两幢泥瓦小屋,依稀认出当年村庄的模样。
章觅家就是其中一幢。
此时整条街的房屋都黑漆漆的,只有那小屋内口的灯亮着,灯下缩着一团小小的身影,抱膝坐在地上,就像一个孤零零的小岛漂浮在黑暗的海洋之中。
安小芸把脸埋在双膝之间,一动不动。叶嘉看不到她的表情,她也不敢去看。
安大荃站在一旁皱着眉头抽烟,脸庞如周围的夜色一样黑。
叶嘉走过去轻轻地扯一扯他的衣袖:“章觅不开门吗?”
他把烟头扔在地下,狠狠踩上去碾碎,斜眼看了看章家大门,朝外吐了一口水。
她看了看章家的房屋,那座屋子里也许发生过激烈的争执,然而此时如古井一样死寂。
刺骨的北风撞在墙壁上被迫转了一个方向,全部刮到墙下的安小芸身上。安小芸的身躯却仿佛失去了知觉一样,感受不到外部世界的寒冷与温暖。
叶嘉走过去搂住了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却觉得自己搂住的是一块岩石。“小芸,我们回家。”
安小芸没有动,岩石是听不到声音的。她的手机屏幕亮了,显示一条短信:“小芸,给我点时间,让我劝劝我妈。”章觅发来的。
安小芸久久地盯着手机屏幕,比起身后那座漆黑沉静的建筑物,它终究更有人情味一些。但是她不明白,明明她人就在门外,为什么不能打开门当面说呢?明明近在咫尺,却要通过遥远的卫星来传递话语,这发达的现代通讯技术究竟是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近,还是推得更远呢?
她细细地咂摸这句话,“给我点时间”,其实他要的不止是时间,还有空间。他不想要有人一直等在他家门口,等在他眼前,逼迫他给他压力。这句话是叫她走。
然而毕竟不是分手。只是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他认为或许能在这段时间里处理好家里的矛盾。
又或许,他认为能在这段时间里处理好与她的关系。那么,最后还是分手?
叶嘉和安大荃一起想要把安小芸架起来,发现她轻飘飘的就像一根羽毛。
她送她回到床上,然而她整宿整宿地大睁双眼,也不看任何东西,只是瞪着天花板上的电灯泡。
安大荃怕她把眼睛看坏,不敢再开那盏灯。在墙上叮叮当当敲了半天,拉了一根电线到墙角,重新安了一只灯泡。
安大荃上班的时候,叶嘉就守在安小芸身边。倒不是怕她出事,而是要准点喂她吃东西。如果没人喂,她可以不吃不喝好像胃是完全不存在的。
手机放在醒目的地方,一眼就可以看到,铃声一响立即就可以接起来。可是它从未有过动静。
过了好几周,眼看着安小芸一天天消瘦下去,叶嘉坐不住了。她不仅担心安小芸又要回到医院去,去输营养液去治疗,还担心她再次闭上嘴巴长时间不说话。实际上,从章觅家门口回来以后,她确实没有说过什么话。
她正在盘算着是否该去找一找章觅,只见安小芸从床上坐起来。
她“哗”一声麻利地掀开被子,下床、穿拖鞋、走进卫生间一气呵成,好像早晨赶着去上班。
叶嘉连忙跟上去,看到她趴在镜子近前仔细看自己的脸。
失眠快一个月,憔悴得不成人形。
安小芸头一次想要化妆,这是从前绝没有想过的事情,因此她的梳妆台空空如也。
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如此令人失望。这失望像一面鸣金收兵的战鼓,一下一下重重地擂在她心里。
她咬了咬牙,不,不到最后绝不撤兵。选衣服的时候,她出人意外地穿了那套职业装。
惊喜从叶嘉眼里蹦出来,烟花一样炸开。“小芸,你这么一收拾,精神了许多!”她暗暗在想,冷不丁地上幼儿园报到也许有失礼节,所以她准备趁着安小芸出门之前,预先给幼儿园打个电话。
然而她没有高兴太久,看到安小芸拿起放在显眼处的手机之时,她心里一沉,也许安小芸不是要去上班?
果然,她要去的是章觅家。
叶嘉估计错了,安小芸并不是要振作,而是要破釜沉舟。
她立即就决定阻拦,去找章觅不是一个好的决定。一个男人说要你给他时间,接下来就失去了音讯,多半没有什么好结果。
然而安小芸只看了她一眼,就把她已到嘴边的所有话都堵了回去,而且让她决定陪着她一起去。
章家。
一个月不到,章家大门口已经变了模样,叶嘉几乎认不出来。好像一夜之间下了一场大雪,那幢建筑物通身槁素。
不是雪,是白色的麻布。章觅的妈妈过世了。
这回,没有让安小芸等很久,章觅很快就来见她。
他穿着麻衣戴着麻帽,浑身白得像个雪人,一张脸也是冷冰冰像个雪人。
他对安小芸说话的时候,喉咙里好像有一台机器,早就设定好了程序,一旦触发机关,立即就把预备好的话说出来。
他说:“我妈闭眼之前,我当着她发过誓……对不起,小芸。”
难熬的沉默。
叶嘉紧张地捏住安小芸的胳膊,觉得她身上几乎没有什么肉,就算有,也是绷得像石头一样硬。
安小芸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章觅什么时候离开的,她一点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低垂着眼睛,蠕动嘴唇说话的样子。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害怕惩罚。可是谁会惩罚他呢?她安小芸吗?不会,她没有资格。她有什么资格要求他为自己做什么?况且她要求的是违背对逝者的诺言,让逝者魂灵不安,让生者终生愧疚,这太残酷了。即使章觅自愿做到,以后每一次看到她,都会让他想起母亲在天上对他的失望和责问。而她的心里则永远都会惴惴不安地揣测他是否后悔,何时会后悔?这让两人如何相互面对?
安小芸在夜色中站了很久很久。
叶嘉再一次捏紧了她的胳膊:“小芸,咱们先回家睡一觉,你好久没有睡觉了,再这样下去身体会撑不住的。什么事情都不如自己的身体重要,时间一长,无论发生过什么都会过去的。”
身体?安小芸低头看了看自己。
正是这一副躯壳拖累了她,让她遭受了一系列的打击和毁灭。倘若没有这一副躯壳,她不会有这么多的苦难。如果要惩罚,最应该遭受惩罚的正是它。
叶嘉拨通安大荃的手机:“你快点来吧,我劝不了她,也拉不动她。”她把章觅的话告诉了安大荃,电话里一阵沉默,安大荃说:“我就知道。”
她重重叹一口气,这也是她想说的话。
只听背后传来“扑通”一声,重物落水的声音,水很深,发出的声响很有份量。
叶嘉脑子里劈下一道雷电砸在她的心头,炸开一片刺目的白光。
她转头一看,身后空无一人,只有一条栏杆横在面前,滔滔江水从栏杆下淌过。
“小芸!”她趴在栏杆上,低头看到一朵水花正四散开去,当中一个黑点迅速沉入水底,淹没于浪涛之中。
“救人啊!快来救人啊!”她四处大喊,冲着电话道:“大荃快来!小芸跳水了!”
不一会儿,跑来两个人。一个是十几岁的孩子,一个是中年女人。
叶嘉失望极了,冲着她们喊:“快回去叫人!有人落水了!”
中年妇女提醒了她:“报警了没有?”
她赶紧用手机拨了110。
打电话的功夫,又来两个人,这回是两个男人。
叶嘉拉着他们求他们救人。男人探头望了望江水,估摸着水下的温度少说也得零下十几度,犹豫着相互推拉。
叶嘉几乎要给他们跪下,男人被逼急了,说道:“你自己为什么不救?”
她一愣,是啊,她会游泳的。江水虽然冷,可是并不急,凭她的水性应该不成问题。
她甩开男人的手,两下扒掉羽绒服和鞋子,冲到岸边,站直了身子屏住气,迈开一步跳了下去。
水很浑浊,当中有尖利的碎石和缠人的水草。但是这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温度,入水之时,周身好像有千万根钢针在刺她的皮肤,又好像有一只巨大的金刚钻在扎她的骨髓。
她咬紧了牙关,几乎要把牙齿咬碎,奋力朝安小芸落水之处游去。
她很快找到了她,她已经陷入昏迷。头朝下掉入水中的冲击力,加上极低的水温,几秒钟之内便让她大脑缺氧。如果放任她留在水中,不用等到警察赶到便一命呜呼了。
她迅速用手托起她的下巴,把她的嘴和鼻子抬出水面。她在国外接受过水下救人训练,这是最基本的常识。
可是她发现没用。安小芸的气息微弱,几乎无法自主呼吸。
她只得用胳膊卡住她的脖颈,剩下的一只手加上一双脚并用,以最快的速度往回游。她一点也不敢慢,事实上一旦慢下来,她害怕自己会冻僵在水中,带着安小芸一同沉下去。
钢针刺肤的痛楚竟慢慢减弱了,金刚钻还在往里扎,可是火力却小了一些。她不知道是自己已经习惯了低温,还是手脚正在失去知觉,如果是后者的话可不是一件好事。
右脚踝猛烈一痛,似乎是踢中一块突出的大石头,崴了一下。在这一股钻心疼痛的刺激下,她感到手脚的知觉似乎恢复了一些,便拼尽了全力往回游,可是岸边的人近在眼前,却仿佛远在天边,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靠近他们一点点。
那些人正在给她鼓劲,可是她觉得自己精疲力尽了。只有十几米的距离,她甚至可以看到他们张开的嘴巴,却听不到他们嘴里呐喊鼓劲的声音。
伸出的手每划动一下,都要用尽全身力气。可是她身上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可用,好像漏光了气的皮艇,就要慢慢地浸入水中。
她绝望地发现,安小芸比平时沉了许多倍,尽管有水的浮力,可是仍然无法阻止她变成一座巨大的铁锚,将要把她拉入水底。如果放弃她,也许自己还有游回岸边的力气,可是那样安小芸便会就此从世间消失。
安小芸的脸在水波之后忽隐忽现,眼睛似睁非睁,笑容若有若无,安静得仿佛要永远睡去不再醒来。
叶嘉觉得脑袋里好像塞进一团棉花,越来越膨胀,越来越绵软,慢慢地胀满了整个身体,让她飘起浮动,如临云端,如入仙境。
她看到自己的手臂本来环住安小芸的脖颈,现在一点一点松了开来。
安小芸的脸便从叶嘉身边一点一点离开,嘴角两侧仿佛真的绽开了笑容。
忽然一双有力的大手破水而来,攥住叶嘉,把她托起来。
口鼻一露出水面,叶嘉下意识地大口大口呼吸。
清新凛冽的空气迫不及待地涌入口腔,让她的脑袋猛然一醒。她随即胳膊一缩,安小芸重新回到她的怀里。
叶嘉看清了眼前的人,是安大荃。
他接到叶嘉电话的时候刚好就在附近,听到呼救便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
他们三人上岸之后,警察才赶到。随后,中年妇女打电话叫的救护车也赶到。
安小芸被推上救护车,叶嘉坚持不要躺着,而是坐在安小芸的身边。安大荃把羽绒服裹在她身上,再把护士递给他的毛毯盖在她头上,然后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他抱得这么紧,叶嘉一度觉得喘不过气来。而且安大荃身上同样湿漉漉的,可是他却没有裹任何衣物。
她想要把毛毯扯下来披在他身上,手臂却被箍住动弹不得。
安大荃极为生气地哼了一声道:“好好待着别动!以后不许再做这种傻事!”
叶嘉抬头看他,是真的发怒。
她轻轻把头埋进他的胸口。
她听到安大荃小声道:“我不能同时失去你们两个。”
声音穿透胸腔时产生共振,她觉得自己的耳膜也在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