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
叶嘉裹紧身上的衣服,仍然挡不住冬夜的寒意。四面八方的来风,把窗帘吹得烈烈直响。人在风中,犹如一朵浮萍无根飘摇。
叶亨达走到栏杆上,叹道:“当年你妈生你的那一天,也是这样大的风。”他的目光射向夜色下的虚空,沉入往事追忆之中。
“那时候我还很穷,但也不像现在这样欠了一屁股债,而是抱着满腔干劲和闯劲。我东征西讨,事业渐渐闯出了一点名堂。刚巧这时候你妈怀上了你,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可是我太需要成功了,多年的辛苦容不得半点懈怠,所以你妈怀孕的时候,我几乎很少陪在她身边。临盆前那几日,我又要出差,你妈苦苦相求,她说她一个人害怕。我心里斗争了半日,最终还是走了。果然,我人在广州的时候听说你妈生产了,还是邻居打来的电话。当时你妈突然感到肚子剧痛,羊水也破了,还快速大量地流血。她摔倒在地,连爬起来打电话叫救护车的力气都没有。幸好邻居经过门前听到她的呼救,才把她送到医院。她一到医院就被推进急救室,整整抢救了六个小时,才从鬼门关被拉回来。医生说,再晚来几分钟,你们母女俩就都没了。我连夜赶回来,仍然见不到你妈,她还被隔离在重症监护室,任何人都不能见。两天两夜之后,我才能进去见她几分钟。那天我跪在她面前,对她说,今生如论如何,我都要照顾好她,照顾好你。”
叶亨达说到此,已是流泪满面。“可是,我最终还是辜负了你妈。所以,我再不能辜负你,万万不能。”
叶嘉也陪着他落泪,恳求道:“爸,我们一起走吧,去找妈妈,她也许有办法。”
叶亨达坚定地摇头:“不行。我欠你妈的太多,绝不能再把麻烦带给她。听爸爸的话,今夜就走。”
“可是,妈妈还有一套房子在这里,我给她打电话,求她允许我卖掉房子,她会同意的。”
叶亨达叹口气:“你有这份心,我就知足了。这事可以缓一缓再说,当务之急是你必须赶紧离开。我看得出来,雷奎的目的不仅仅是钱,还有你。倘若你有什么闪失,我真的无法向你妈交代。”
叶嘉抹去脸上的泪水:“那好,我这就去深圳找我妈,求她写一份委托销售协议给你,三天之后雷奎再来,就不会对你怎么样了。”
叶亨达苦笑一声,因为出轨而与前妻离婚,最后仍然要向她开口寻求帮助,靠她的钱渡过难关,这恐怕是世上最无用的男人了吧。曾经的意气风发,曾经的居高自傲,曾经的纸醉金迷,到了这一刻统统沦为笑柄。人生大起大落,他在跌宕起伏之中迷失了自我,迷失了人性,迷失了最珍贵的亲人。陡然回到起点,一切物是人非,可悲最终没能挽留住任何东西。
客厅。
司机老李走进来:“叶先生,机票已经订好了,凌晨两点起飞,现在赶过去来得及。”
“老李,这么晚还要打搅你,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老李是个忠厚朴实的北方汉子,在叶家干了多年,目前也没有再找其他的工作,打算在家里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但他多年的习惯,仍然认为叶亨达是他的老板,因此接到电话后,二话不说便赶了过来。
此刻他露出憨直的笑容:“叶先生,哪儿话,一点小事而已。我看着叶嘉长大,当然不想她有什么危险。”
“李叔。”叶嘉裹在一袭黑色风衣里,面容肃穆。安小芸提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跟在她身后。
叶亨达抓起叶嘉的手,拍拍她的手背:“到了你妈那里,给我报个平安。”
“爸,照顾好自己。药一定要贴身带着,去哪儿都别忘记。”
“我知道了,走吧。”
叶亨达把他们三个送上车,看着车尾灯在如漆夜幕之中渐渐远去消失。
老李开得很稳,这是他一贯的风格。
两个姑娘坐在奔驰后座。叶嘉神色深沉,看着窗外不语。百叶窗已经拉下,只留出一丝丝缝隙。从缝隙中望出去,路灯星星闪闪,有规律地飞驰而过。
“小芸,谢谢你送我,我会很快回来的。我走以后,你能抽时间过来看看我爸吗?哪怕打个电话也行,我担心他的病。”叶嘉望着安小芸,在这座城市她可以拜托的人也就只有她了。而安小芸身上与生俱来的气质,让人都能够不由自主地肯定,她是一个可以信得过的人。
安小芸笑了:“还用你说吗?放心吧,叶先生不会有事的。”
两个人在车里说着话,丝毫没有留意到后面尾随着的一辆黑色三菱轿车。
那辆车从别墅门口开始,就一直跟着他们。老李有所察觉,但是他没有打断后座两人的谈话。他想,前方马上就到路口了,拐弯开上高架,那里直通机场,一到机场就安全了。
三菱车里有四个人,尖头坐在副驾驶,其余三个是他的马仔铁炉、黑鱼和伟仔。
握着方向盘的伟仔说:“尖头哥,他们要上高架了。高架直通机场,那里条子多,咱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跑了。现在要不要拦下他们?”
铁炉说:“可是,奎哥要的那个小妞真的在车上吗?天太黑,车里又有百叶窗,里面什么情况看不清。要是拦下了,没人怎么办?”
尖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烟盒,里面装的不是香烟,而是一小包一小包的锡纸,锡纸里包里一些白面儿。他按住一个鼻孔,把另一个鼻孔贴到锡纸上猛地一吸,随即身子往后重重一靠,仰头长啸一声,沉浸在梦幻一般的欢愉之中。在毒品的刺激下,他感到浑身充满了爆发力,仿佛上天入地,劈山过海,无所不能。
他一拍大腿,骂道:“操他娘的,没人就没人,我怕谁?!要是那小妞在,绝不能让她跑了!”
三菱瞬间加速,马达轰鸣,开到奔驰的侧前方,猛打方向,向右侧挤压奔驰,两车的车前盖几乎吻在了一起。
这突如其然的一下,把老李吓了一大跳。幸亏他多年行车,经验丰富,猛地向右侧打转方向,同时稳踩刹车,让过三菱。
叶嘉和安小芸在猛烈的刹车中撞到了前座椅背,老李大喊一声:“坐稳!我们被跟踪了。”
两人一听大吃一惊。叶嘉扒开百叶窗,把眼睛凑上去往外瞧,看到三菱的副驾驶车窗摇下来,尖头的半截身子探出车外,对老李竖起中指,口中吹出一声尖锐的口哨,刺破寂静的夜空。
“是他!”叶嘉的心缩成一团,双拳不自觉的攥紧,猛拍老李的椅背:“快走!赶紧去机场!”
尖头也看到了百叶窗之后的叶嘉,他裂开大嘴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在无人的街道上显得异常张狂。
老李方向一拐,加速往高架冲去。上高架之后,一旦开足马力,凭这辆车优越的性能,他自信可以甩脱他们。
三菱被抛在后面,叶嘉从百叶窗缝隙之中看到,尖头很快追了上来,两车并行,叶嘉赶紧放下百叶窗,躲在车里不敢动弹。
三菱再次向奔驰猛烈挤压,“砰”一声,两车的前轮抵在了一起。
奔驰车头一下子跑偏,右侧两个轮胎压上人行道,与电线杆擦肩而过。“哗啦”一声,右侧后视镜被电线杆撞飞。
这一撞,好像要把人的心脏给撞碎,叶嘉几乎能够听见它在胸腔内狂乱跳动的声音,似乎下一刻,它就要挣破肋骨的束缚从中跳出来。她下意识地捂紧胸口,以外力压制住它。但是她失望地发现,剧烈颤抖的双手根本没法做任何事情。
老李骂道:“他们的车改装过了,比我们沉多了!撞不过他们。”
安小芸颤抖着嗓子叫道:“他们想要干什么?会出人命的!他们疯了!”她抱住叶嘉,两人的身体都瑟瑟发抖。
高架路口已经错过,老李只好顺势右拐进入一条支路。凌晨的街道上少有人车,道路两旁的居民都在睡梦之中,谁也不会注意到这出疯狂的追逐游戏。
三菱得意洋洋,紧紧追赶在屁股后面。
伟仔说:“尖头哥,接下来咋办?”
尖头双眼发红,身体像一条绷紧的弯弓,他直勾勾地盯着前面的车,歪嘴笑道:“给我撞!”
旁边的黑鱼发出一声欢乐的呼啸,“啪”一声打开音响,劲爆的重金属乐曲充满车厢,鼓点之声震颤心灵和耳膜,他的身体随着节拍剧烈摇摆,扭出各种古怪又放肆的姿势。他也刚刚嗑了药。
奔驰向前飞跑,老李知道再开上几公里就有一个派出所,他要把那辆三菱直接引进去,或者甩脱掉。
时速已经达到了一百二十,即使在深夜的道路上,这也是老李心中的极限了。但是三菱很快追至身后,在刚刚吸了毒的瘾君子心目中,压根就没有极限。
“砰!”惊天动地的一声,奔驰的后车盖急剧凹瘪,后保险杠彻底脱落,与地面擦出了光芒四射的火花。
安小芸和叶嘉来不及发出尖叫,被狠狠地甩到前座椅背上,随即滚落在座位之间的地上。
老李急得大喊:“没事吧?”
叶嘉的额头重重地磕了一下,觉得脑袋嗡嗡作响,身体发飘,四周摇晃。
安小芸更清醒些,捧起叶嘉的头仔细察看了一番:“她没事。我们怎么办?”
老李猛踩油门,他有了主意。
这条路上有几条步行街,串起几座明清时代的古建筑,粉墙黛瓦,琉璃青砖,窄到刚刚容得下一辆车子。桐荫巷就是其中一条,因为两边梧桐夹道而得名。
他飞速驱动车子,把时速提升到了一百六十码。
叶嘉觉得简直要飞起来,巨大的推背力把她牢牢钉在车座上动弹不得。她提心吊胆地透过百叶窗看到外面的房屋飞速后退,吓得紧紧闭上眼睛。
紧紧追在后面的三菱也立即提速,但是四人对于这种飞一般的感觉却异常享受,不禁忘乎所以地大喊大叫起来。
老李紧紧盯着前方,终于看到了一条小巷口,与车头宽度不相上下,若不是熟悉的人,根本无法在黑夜里辨识出这个巷口,更不用提在高速行驶途中拐弯进入。
他急踩刹车,同时大声道:“抱紧靠背,我要拐了!”
叶嘉和安小芸被甩到前座靠背,顺势张开手臂牢牢抱住,在下一瞬间,车子猛然转向右侧,她们感觉到身子被狠狠甩向左侧,腰肢以下的部分几乎要脱离身体,飞出窗外。
老李凭借多年练就的技能,顺利拐进了桐荫巷。仅剩的左后视镜与尖锐的墙角刮擦,迅速被撞飞。右边车体与另一边墙角刮擦,划出一道长长的刮痕,擦出令人牙根发麻的金属之声。
紧随其后的三菱眼见着奔驰在地上抓住两道弯曲的轮胎黑痕,消失在眼前。
“快跟上!”尖头扒在椅背上大喊。
伟仔赶紧猛打方向盘,可是已经失去了拐弯的最佳时机,三菱的车头顶在了墙上,车前盖向上隆起了一个小山包。
“你个猪头!”尖头挥起手掌“啪”一声打在伟仔后脑。
伟仔哭丧着脸道:“这不能怪我,我没来过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