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尖轻轻一点，蕴晴向着人影闪过的地方飞去。尽管那里看去仿佛在云端，尽管平日蕴晴并没有这般本领，但这是她的梦，她的世界，她的心！蕴晴轻轻落在方才人影所站之处，回首望去，被云雾包裹的望阆门亦如梦境，这里似乎还留有那人的气息，沉默而柔软。蕴晴心底忽然泛起一丝忧伤，眼底心痛暗藏。但现在却不是顾及这些的时候，蕴晴深吸口气，压下心中的疼痛和紧张，沿着脚下的小路飞奔而去，恍若一只白色的蝶。
眼前的景象渐渐熟悉，蕴晴的心却跳动得越来越剧烈。看来她的猜测没错，那条人影当真便是偷看她的人，他在那里出现只怕是为了确定蕴晴走出望阆门的时间！可是，他不是门中弟子吗？为何要如此绕远？
眼前豁然开朗，半掩在大片墨色深草间的巨石显出这里难忍的苍凉。看着这里仿佛海一般的深草，蕴晴慢慢停下脚步，鱼般跃动的心慢慢沉下去。就算知道他在这里，但在这样的地方要寻一个人谈何容易？蕴晴无力地抚着手中的剑，淡淡的笑容掩不住深深的失落，身体中如同瞬间多了一个空洞，无底的空洞。
然而正在蕴晴灰心丧气时，一方白色骤然飘过她的眼角。蕴晴一惊抬头望去，只见纯白如月飘荡在深草之上，仿佛恐怕她看不见一般招摇着。蕴晴的心再度剧烈跳动起来，呆立了许久才像那片未知缓缓走去。那衣饰是她熟悉的，但熟悉的衣衫下包裹的会是怎样陌生或者熟悉的容颜？越是接近，蕴晴便越是感到熟悉与不安。眼见快到此人背后，蕴晴的手竟无法控制地颤抖。暗骂自己几声后，蕴晴银牙锁紧，猛然拨开了身前最后一丛草。
尽管早已设想过无数可能，尽管自认已做好万全准备，但看到面前之人的背影时，蕴晴还是难免一惊。长发曳地，气质清寒，淡香绕体却令人更难接近。那人，赫然便是蕴晴自己！可是面前的蕴晴似乎比往日更加沉静冰冷，仿佛即将同她倚靠的巨石融为一体。
“……你在追寻什么？一个好似已经相随几世的灵魂吗？”蕴晴正想绕到此人面前时，轻飘如絮但字字清晰的呢喃风一般滑过她耳边。灼热的气息猛然扑向蕴晴，蕴晴惊讶地四面望去，发现周围的深草竟在瞬间变作漫天飞散的火星，周围的黑暗瞬间充满空旷，连星月之辉也恶意地隐匿起来，只有炽热狂暴地在周围肆虐，却无论如何也带不走死亡的阴影。直到一团橘红色光芒在身旁亮起时，蕴晴才稍稍放下心。
然而，当蕴晴看向橘红色光芒的本源时，冷静如她也不由一声惊叫，几乎瘫倒在地上。在她面前，另一个蕴晴正熊熊燃烧，大火几乎覆盖了每一寸白色，只余一只雪色的手紧抓着地面，手指深深陷入焦土中。楞了片刻后，蕴晴竭力向燃烧的自己挪动脚步，口中发出难以听清的呓语。这世上恐怕没有几人可以冷静到看着自己陷入烈火而毫不动容！
就在蕴晴即将触碰到自己的瞬间，一股火焰骤然冲出扑倒了她。蕴晴心中仅余的勇气被它无情地砸碎，她在焦土之上蜷缩成一团，双手捂脸紧紧闭上双眼。但炎热还是带着火的味道直入体内，蕴晴原本漆黑一团的眼前再度出现一捧火焰。一张脸从火焰中浮现出来，熟悉的面容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与恶意，话语声夹杂着轰鸣传来，在蕴晴脑中嗡嗡作响。尽管模糊，但她仍旧听清了那句话。
“原来你们不过是魔，卑贱的魔。就算杀了我，你们仍连我脚下的沙粒也比不上！”
“你在说什么？！”蕴晴在心中大喊一声睁开双眼，眼中却只有跳动的橙红，身体传来剧烈的疼痛，只有右手指尖传来的点点凉意让她明白自己仍旧活着。但这一切都敌不过心中的痛楚，蕴晴的心犹如干裂的土地层层裂开，本已缩紧的她却一动也不能动……
蕴晴呻吟一声挣扎着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紧抱着身体钻在被中，浑身已经被汗水湿透。用无力的手拨开被子，蕴晴有种劫后余生的安心，周围似乎还弥漫着梦中火焰的气味。呆怔了片刻后，蕴晴披衣下床。虽然仍感身体绵软，但她却毫无睡意，生恐合上双眼便会再度跌入梦中。
木窗在纤手拨弄下打开，夜风带着梦中消失不见的月光肆意钻入，蕴晴深深呼吸望向四周。借宿的小小村寨中早已一片黑暗，柔和的寂静中甚至没有一声犬吠，只有树叶不时地晃动，在月光招摇下一闪一闪。蕴晴感慨地一笑，安眠也算是一种幸福吧？那些村民虽然错过了夜晚的景致，但他们醒来后所面对的的定然是比这夜晚更加美丽的风景。绚烂而色彩鲜艳的……咦？蕴晴忽然一怔，只见村口树上一缕红色在其后银色月轮映衬下随风飞扬，鲜艳的火红在夜色下格外醒目。
“蕴炽？他亦未入眠？莫非他也……”小村夜景带来的安然被重新占据蕴晴心中的沉重一扫而空，蕴晴凝眉沉思。片刻后，一个白色窈窕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穿过窗户，飞鸟般向那抹撕裂银盘的红掠去。风声中，那个几乎朝夕相伴的身影映入蕴晴眼中。树枝间的人的确是蕴炽，只是此时的蕴炽脸上全无平日的笑容。头顶的枝叶虽然在不住晃动，但他的脸却始终隐没在阴影中模糊不清，月光沿长发洒下，凝成发梢一点随风摆动的惨白，无助而失落。
看着对身旁的自己恍然未觉的蕴炽，落在树枝上的蕴晴不禁轻叹口气。她紧靠着蕴炽坐下，用他的手臂环着自己。一如往日的温暖很快沿着蕴炽的臂膀传遍全身，可蕴晴却不由自主地冷战，因为自坐下的那刻起蕴晴便明白，身旁沉默的人只剩下一具空壳。
“你……还没有睡？”不知过了多久，蕴晴才觉得环着自己的僵硬臂膀轻轻一颤。蕴炽的声音仿佛穿越了千年，沙哑中带着丝丝期盼。蕴晴抚上蕴炽的手，那平日宽厚暖和的手掌竟在微微发抖。
“午夜梦回，再无睡意，及至推窗远望便看到了你。蕴炽，你可是一夜未眠？”话音未落，蕴晴便心中一沉，蕴炽的手自听到她的话便失去了温度。不必再问，蕴晴心下已是了然，蕴炽必然是同她一般惊醒。沉默，再度在二人之间降临。
“夜间寒冷，当心着凉……明日还要赶路，还是早些歇息吧！”沉默许久，蕴炽抚了抚蕴晴柔顺的长发，起身想要离开，居然没有注意蕴晴微微颤抖的身体。
“你也与我一样，经历了一夜梦魇吧，蕴炽！”蕴晴心中苦笑，起身朗声说道，裙角在夜风中高高扬起，“我们的世界已然倾覆，你又何必假作不知，独自在角落中孤独？这样，真的能忘记吗？”蕴炽的脚步沉重地凝住，身体如同将落的树叶般不住颤抖。蕴晴赶上两步从背后抱住他，蕴炽一怔，而后仰天长叹。
“最近眼前时常掠过些幻影，从未发生可是却令人觉得真实无比，我虽心中疑惑但并未与你言明。但就在昨夜，那些破碎的幻影终于连成一线。我看到了……”蕴炽暴露在月光中的脸早已褪尽血色，他的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
“叶凡初，对吗？”感受着怀中人的僵硬，蕴晴的脸色也刹那间一片苍白，断续的话语从她口中溢出，声如蚊蚋，“二人同梦……应当不是什么巧合吧？以我们修为，当不会被梦惊扰，除非它是……师门……其实下山之前我心中早就惴惴不安，这师门，这安静，这如常的往日总是透出重复了太久的倦怠，仿佛我们都是一群堆满灰尘的木偶。只是我不敢想，不敢说，我只觉得如若道出我们都会万劫不复。可是现在，只有我们。你……也会不安么，也会害怕么……”细小的气流不觉间在蕴晴身周涌起，纷乱得犹如蕴晴心中的恐惧。
“我梦见……我们是魔，门中只有叶凡初一人非我族类。我同叶凡初是好友，而你与他……相恋。”蕴炽重重叹气，避而不谈自己，只是紧握住蕴晴的手，梦境如同流水般从他口中倾泻而出。蕴晴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蕴炽，朱唇间的齿痕却越来越深。
“可是一次偶然间，叶凡初发现了真相。他不仅开始嫌弃你，还将你引诱到你平日练剑的山崖下，设计纵火想要将这段他眼中的孽缘和你一同燃尽。”
“……我赶到时你已经被火吞没，叶凡初却仍百般阻挠我施救。情急之下我向他出手，可是却失手将他也打入火中。”
“掌门闻讯赶来时大错已然铸成，你与叶凡初已经回天无力。掌门救出了奄奄一息的我，以自身阳寿为代价逆转乾坤……这段可怕的记忆荡然无存，望阆门也恢复了往日的样子。”蕴炽长出口气，终于吐出胸中块垒，他凝视着蕴晴，目光中交织着希望与恐惧，“蕴晴，这样的梦如果只是巧合真的再好不过，你……”
“此事细思……与我梦中并无矛盾。但，我二人相识多年，或者，就只是一个巧合呢？”蕴晴颤着唇想要安慰蕴炽，可终究没有笑出。鲜血由她唇间落下，在衣襟上洇出朵朵花痕，娇媚而倔强的痕迹如同她终究不肯湮灭的一丝希望，“我还是想要明白无误地弄清这件事——找出叶凡初，一定要找到他！”
“若此事是真的，那么他大概也在经历着梦魇。如若不是，与你不甚熟悉的他应该没有理由与你梦境相通。所以只要找到他一问便知。”看着蕴晴闪亮的双眼，蕴炽沉思片刻，点点头说道。暂时轻松下来的蕴炽心疼地伸出手想要抹去蕴晴唇上的血迹，然而在触碰蕴晴的瞬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抬起的手顿时僵住。挣扎了许久后，蕴炽还是收回了手，他躲避着蕴晴的目光，不知所措地笑笑，苦涩由他黯然的目光中渗出。
“……早些歇息吧！”蕴炽轻声说道，转身想要离去。然而在转身的瞬间他的手却被蕴晴捉住，蕴晴目光柔和地看着蕴炽，任蕴炽红色的发丝划过自己如玉的脸。
“不论此事是真是假，我都不会忘记你我相伴望阆门的时光，明白吗？”蕴晴语声轻柔，握着掌中冰冷的手指，她的眼中滑下温热的泪。
“嗯。”蕴炽没有回身却微微点头。他轻轻回握蕴晴柔软的手，眼中却满溢着抹不去的忧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