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头壮汉绷紧身上每一道神经,不放过眼前所见的每一个细节,刀片儿纤薄狭长如柳叶,昏暗的底下仅凭那点微弱的烛光甚是难以捕捉它们的踪迹,稍一恍惚便要被要去性命。唯有瞬息闪没的铁光在告诉光头壮汉它们准确的轨迹,每格开一次柳叶般的刀片,他便往前一步,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活过今夜。
步履沉稳,可他知道自己心里的惊骇有多少。
光头壮汉怀疑少年是祁国探子的这个说法,他所认知的祁国人都是些耿直的人,虽说这群人的国库竟是靠买卖的生意丰厚起来的。满地的朱红映衬着他的白衣,少年的毒辣更像是一个魏国人,眼底的残肢断体也未让他的面色作动。
刀末的墨线一紧,格飞刀片被再次拉回。
【丝缕】,丝,蚕之所吐者;缕,线也。
各处沁出的黑墨凝成丝线,黏着在柳叶刀片的末端,只要丝线不断,陈封就能无止地将刀片拉回到手中。然后再将之投掷出去,飞刀犹如流矢,光头壮汉拿墨线毫无办法,而陈封也阻止不了对方前进的步伐,争着这一步一踏的距离,两人都清楚,依眼下的情况只要近身,胜负抑或生死都该见分晓了。
纤薄的利刃终究易被折断。
柳叶似的刀片易攻难守。
还差五步……四步……
视野内出现了黑点,转瞬间变成了一道斜歪着的黑线,两端薄而中间略厚,光头壮汉知道又是那一片刀刃,这次以与视线完全平行的轨迹射来,取的真是阴险的路径。不过,也是最容易躲的一次。光头壮汉歪侧过头,刀刃紧贴着鬓发飞过,眼底瞥见那根黑墨般的丝缕,嗯的一声从他喉咙深处发出,像是想起些什么重要的东西——如果没有切断它的能力,也不必强求地去切断它。
思绪飞转过后,壮汉嘴角忍不住地高扬起来,左手本能地做出回应,回应他大脑才刚闪现出来的想法,铁灰的叉尖渐渐靠近那根墨线。
纠缠住那根丝线,刀刃便再也回不去它主人的手中了,那少年便再无武器了!
砰咚!砰咚!
光头壮汉甚至听见自己的心脏亢奋的跳动声,这就是为什么现在还能站在场间,为什么除了自己,其余的所有人都倒在血泊里。
这就是理由!
铁叉上着实传来丝线紧绷的感觉,手腕再次用力,那根墨线开始以叉尖为轴旋转起来。啊!转多两圈,再转多两圈,那片刀刃就不再属于你的了,第一片是开始,第二片便是结束!
扬起的嘴角停住,转而嘴唇咧开,他想要大笑,其实他心里已经在咆哮着。
另一片刚被格飞的刀刃还未回到少年的手中,就算回去了也没有任何办法了,你还敢再放手吗?!
你还敢做什么!
你还能做什么!
光头壮汉面色峥嵘,眼神正可怕,露出噬人的凶光,一如往前。
陈封给出答案,他放手了。
嘴角缓缓流淌出鲜血。
墨黑的丝缕化成黑墨消散在空中。
叉尖末紧绷的触觉也消失了,刀刃再没有任何的限制,仅凭着最原始的惯性继续运动。
几滴血滴溅落在渐渐粘稠凝固的血泊里。
刀刃钉死在墙壁上。
“你什么情报都不可能打听得见的。”光头壮汉以极不平衡的姿势后仰着,当他摆正身姿后,看见鼻梁已经被划开了一道大口,间断的血线延伸到他的右边脸颊。还正常地使用鼻子来呼吸的他,一并吸进了腥浓的血液,结果开始咳喘起来,口里满是倒流的血。
“也许吧。”陈封说着,脸上没有表情,冷冷的,自从那扇石门打开,他便一直是这样,而那个话多、表情丰富的他只是自己演的一出戏,现在冰冷的他才是真实的自己。
光头壮汉好不容易抬眼,看见的是一黑影,陈封用脚踩在他的脸上。接着用力,将壮汉往地上踩,视之梯阶,陈封本人则走向石门外昏黑的走道。
壮汉猛地翻身,被划开鼻如今已经梁塌陷下去,那一脚踩得血肉模糊,甚至看见那粘连着肉丝的惨白鼻骨,疼痛刺激着他的大脑想要大喊,血液堵塞在鼻腔,声音里是控制不住的浓重鼻音:“哪里都别想去!”
然后又再咳起来。
陈封没有说话,回应他的是叮铃的清脆声。陈封来到最初带他下来的男子的尸体前,没能将话说完整的男子,就算是死了嘴巴还是张开着。他扔下手里狭长的柳叶刀刃,一把抓住钉在脑门前的短刀,用力将之拔了出来,脑子的脑袋向前猛地晃动,嘴巴也是阖上了。
光头壮汉踉跄地站起,胸腔里烧起无名的火,大概是被踩着脸走过去,无意识下便将手里的三尖叉扔过去。他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这场景熟悉,不过两人的位置跟处境都对换了,稍被近身,该死的却会是自己。
陈封一抬手,短刀卡在叉间钩口,制停下它。
这是陈封第一次在地下迎着烛光站着,光头壮汉也终于能看清少年的容貌,尽管那时候伤口在刺痛,视野也渐渐变得模糊了。
可他还是记住陈封的眼,披散的长发下瞳孔是灰色的,没有生气的灰色,像是干柴燃烧殆尽过后剩在炉底的灰烬,以后都不会再有可能烧起来。空洞洞的,什么也装不了。
更有种错觉,其实那是瞎了的。
…………
丰帝六十七年,晋国上下都还好好地活在一个骗局里,四月末,南方的竹荫镇发生了一起血案,镇内卖玉石饰品的店家全员六人在夜里遭人杀害,四具尸首分离,一具面容尽毁,皆被抛尸在院内水井之中。
然而这抹血色并未存在于晋人眼前多长时间,捕快除了在最开始的日子内花尽心思后,便再没被任何人提起。
数天过后,祁国王城内接到印有火漆的信件,缭绕在大人物心头的乌云被揭开,却并不是让人高兴的内容——晋境内潜伏的所有探子都被抓捕杀害,而这中间更有矛头隐隐间指向他们的邻居魏。
此时距离六国祭典剩下不足两个月的时间。
祁、魏两家的约定依旧有效。
……
“发生什么事情了么?”陈封用木簪将长发盘在脑后,坐在大厅中吃着早饭,见到替自己买糕点的店小二魂不守舍地走了进来,问。
店小二摇头,勉强挤出笑容,可眉宇间的忧色却丝毫不见消减,“希望小兄弟在大城里谋得一份高职。”
“承你吉言,承你吉言。”陈封咧嘴笑了起来。
店小二放下食盒便离开了,陈封一早就起来,让他去买些路上吃的糕点,说明了剩下的钱不用交还回去,前后的心情被半途这么件事搅和,他也没了继续哄着陈封的心思。他回头,看着滋味地吃着早饭的陈封,忽地发现自己其实并没认清对方的容貌。也对,自己的工作也不需要认清每个客人的容貌,店小二只是有种强烈的感觉,觉得再也不可能见到这个阔绰的小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