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碎梦缠身,加之夜来盗汗浸湿了寝衣,导致背上未完全愈合的伤口蛰痛发痒,凌芸难耐,时不时的就想要伸手去抓。景明生怕她迷迷糊糊的伸手乱挠抓破刚有些结痂的伤,于是一直都搂着她,板着她侧身躺着,不敢撒手。是以,二人整晚皆睡得极不安稳。凌芸醒来之时,已过辰初,而景明早于卯正二刻起身去往“恬然静远”议政。
不知是否起来的时候过于着急,哪怕用过冷水洗脸,坐在梳妆台前上妆的凌芸,依旧昏昏沉沉的睁不开眼。
看凌芸一直闭着眼,时不时就会用手揉着太阳穴,秋菊轻声问道:“主子,您哪里不舒服吗?可是背上的伤重了?”
“不是,我就是头有点晕,还有点疼。”
“要不要宣太医过来瞧瞧?”
“不必了。”说着凌芸睁开眼,透过镜子,发觉秋菊已经为她盘好发髻,正在为她簪花。
“主子,殿下临走前吩咐,不回来用早膳了。另外还说,因为近日太微宫上下皆在办宁吉两州的案子,所以他可能晚上也回不来了,要您自己早些安置,不必等他。”
因着这次案子的性质并非普通的渎职案,而且牵连甚广,是以三司迟迟没有捋顺案情,不能拍板定案。为此烨帝很是烦心,龙颜大怒,勒令三司必须在年前审清结案,务必将所有涉案人员捉拿归案,按律定罪。一时间,三司全体焦头烂额,而太微宫内的半数官员皆惶恐度日,惴惴不安,生怕自己因家族交情或是姻亲关系被刮碰上。而景明作为前往事发地的钦差,必然是要参与其中,同景昱一起在旁听审。
“好,知道了。”
因精神状态不佳,早膳凌芸也没用多少,仅仅就着小菜吃了半碗紫米粥。
一开门,看着外面阳光虽好,但一时入冬,风已冷了。看凌芸打了个寒噤,秋菊急忙将事先备好的斗篷给凌芸围上,“越往后,天越凉了,主子的咳嗽才好彻底,还是仔细些,别再着了风的好。”
凌芸两手紧了紧斗篷,匆匆往外走,试图想要尽快出门,好坐了轿子去“平步青云”请安。不一会儿的功夫便走到了涵韫楼,凌芸不自觉的抬头看向莲心的屋子,忽见东间的房门开了,只瞧是春桃从里面端了半空的碗碟出来。本想躲过,奈何脚下似灌铅了一般沉重,拖着凌芸迈不出步。
春桃刚跨出门,还未站稳,正要伸手去关门,不想乍见有人站在楼门洞口直勾勾的盯着她,惊得她不禁尖叫一声“啊!”险些砸掉手里的托盘,可随后打眼细瞧,却是凌芸。
闻声,秋菊即刻斥责春桃,“鬼叫什么?见了主子,还不赶紧过来行礼!”
也不顾上关门,春桃紧忙跪下,向凌芸赔罪,“奴婢该死,请主子恕罪。”
凌芸一向不喜欢跟下人置气撒气,便只当不见不怪,随口道:“起来吧。”
看春桃依旧不敢起身,凌芸也没多说,只淡淡的问道:“她的伤势好些了吗?”
听懂凌芸是在问莲心的情况,春桃立马回话,“启禀主子,阮淑仪并无大碍,连日来均按照太医的嘱咐,按时用药服药,刚才她还用了一大碗的红枣碴子粥,还有两个鸡蛋和一碟小酸菜......”春桃话间,秋菊就看凌芸的脸色愈发难看。
“行啦,你不用事无巨细的跟我说这些,好生照看就是了,且去忙吧。”凌芸冷冷的打断春桃,转头看向秋菊,吩咐道:“气温骤降,也不知道殿下有没有添衣,一会儿请安回来,你去趟太微宫,带几件厚实的衣服给殿下,另外把昨日母后赏的时令点心也送去,顺便嘱咐福祐,要他务必紧跟在殿下身边,伺候周全。”
秋菊不敢怠慢,急着答应,“哎,奴婢记下了。”接着上前,对凌芸轻声道:“走吧,主子,软轿已备好了。”说着一边扶着凌芸往外走,一边回过头,看春桃怯懦的抬起头,满脸写着不安。回身打量着面无表情的凌芸,心内暗叹——难得冷血!
为着之前如意丢了的事,不常去请安的凊葳特地跟了嘉懿去“平步青云”向皇后请罪。皇后并未责怪,只是叮嘱凊葳要管好自己宫中的人,切莫再有发生。众人皆请过安,略坐了坐,便相继告退。
“塔娜郡主请留步!”
忽听背后有人叫自己,铭婼回首一望,只看是凌芸和凊葳并肩相携向她而来。她很不情愿的停下脚步,等着她二人近前,也不行礼,直接问道:“不知阮妃唤臣女,所谓何事?”
凊葳含笑,屈身恭敬道:“请郡主大安,臣妾在此谢过郡主操劳。”
铭婼冷笑一声,“阮妃客气,臣女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若非有您主持,竟不知贼人就藏在我自己宫中了。”
“阮妃可还有旁事吗?”未等凊葳回答,铭婼便道:“臣女还要去内院办差,不能与你闲话家常了,就此别过。”说罢,径直离去。
铭婼的内侍合欢紧着对凌芸和凊葳道歉,“我家郡主近日忙于公务,若有失礼,还望二位主子见谅。”
话未说完,便听铭婼在不远处喊道:“合欢,还不快走!李尚侍还等呢!”
凌芸忍不住嗤之一笑,对合欢扬了扬脸,打发道:“郡主传你呢,还不赶紧去追!”闻声,合欢胡乱行礼退下,一路小跑去赶铭婼的脚步。
“不就是修玉牒吗?至于她这么兴师动众的吗?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凊葳说着看向凌芸,打趣道:“既这般忙,你不过去陪着吗?”
“我为何要陪?”凌芸阴着个脸,反问道:“《紫微宫例》里有说,有阶品的尚仪办公,直属尚侍要在旁作陪吗?”
“那倒是没有的。”
“便是有,也轮不到我这郡王正妃屈尊降格。”
“啧啧,今儿个这是怎么了,跟吃了火药似的,怎么,跟三弟吵架了?”
“让姐姐你失望了,我们夫妇二人,一直如胶似漆,亲密无间。”
“可得吧你,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不是你们吗,你这话该掩谁呢,就对谁说去啊,对我起不到作用,我和太子很好,你别白费口舌了哈。”
“那你倒是说说,从前,你可是亲切的唤太子为‘殿下’的,而今怎么变了?”
“因为我觉得这两个字腻腻歪歪的,听着膈应。”
“噗......亏你想得出来,不就是你不想跟某人一样吗?”
“知道你还问!”
“我就是要问!”
“你这丫头,真是死性不改,一天不气我,你就不舒服吗?”
看凊葳作势要打自己,凌芸连连摆手求饶,“哎哎哎,注意身份,身份!”
“你们两姐妹感情可真好啊!”
倏然从身后传来这一句感叹,惊得凌芸和凊葳急忙收起玩闹的心思,蓦然回首,只瞧是嘉懿搭着蓁儿的手,端庄行近,而在她身侧,兆雪嫣由玉姗扶着,迈着莲步,款款而来。
凌芸与凊葳不敢怠慢,“请太子妃大安。”
“妹妹和三弟妹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谢太子妃。”
“三弟妹,听闻你的贴身内侍莲心,因被误认为盗窃阮妃的五福如意,而被施以杖刑,可是伤得很重?”
“劳皇嫂慰问,倒是不重,只是怕年前不便行动了。”
“听说弟妹还护着莲心了,不知你可有受伤?”
见嘉懿不依不饶问起来,凊葳急着解释道:“原是臣妾疏忽,害得凌芸代人受罪。”
嘉懿莫名一笑,“说来本宫倒是也有责任的,东宫之内,妹妹丢了东西,我竟毫不知情,还要劳烦阮御侍亲自上门提点,到底是有些说不过去的。”话音未落,便看凌芸向凊葳投去惊诧的目光。
为避开凌芸的眼神,凊葳即刻低头,对嘉懿躬身行礼,“实在是臣妾的过错,本不想因这等小事打扰姐姐,所以便私下去了宫正司报案,可最终还是要仰仗姐姐,请塔娜郡主出面帮衬。”
凌芸一时还未想明白嘉懿的话里有话,不想兆雪嫣突然接话,让凌芸转移了对凊葳的注意力。“说来还是塔娜郡主没有经验,处理的太过心急了,见了如意,不拿人到宫正司仔细审问,直接上了大刑,这不是打睿王和弟妹的脸吗?若是细查起五福如意来,我倒是也有的,各宫皆是父皇所赐同样式的,不好分辨的。只是睿王倒是宠爱莲心,竟舍得赏赐这般贵重之物,也难怪弟妹会主动为他讨莲心了。”
凊葳看兆雪嫣的脸上挂着与嘉懿如出一辙的滴水不漏的微笑,便觉得满心不安。她与凌芸此刻的心思是一样的——一个主动上阮家提亲被拒的女子,而今一跃做了当今豫郡王景昱的王妃,实在是不能小觑。
她们,一样的,让人难以捉摸。
凊葳整理心事,急转话题,装傻道:“哎哟哟,刚才在母后宫里没细瞅,豫王妃这身衣裙上绣的是二乔吧。”
兆雪嫣低头陪笑道:“阮妃好眼力,正是二乔呢。”
见兆雪嫣一副讨好的模样,凌芸不经意间一瞥,只看嘉懿低眼轻笑,顺势伸出右手将左手腕上的银钏藏于舒袖之内。凌芸并未多想,紧接着转念在旁应和,“能与姚黄、魏紫、欧碧、赵粉四品比肩的,便只有二乔了。”
闻声,嘉懿突然抬头对凌芸说道:“素闻三弟妹擅长侍弄花草,只是时下怕是不得见了。”
凌芸会意,含笑一问,“不知皇嫂喜欢什么花?”
嘉懿不假思索,脱口便道:“曼陀罗华。”
“是呀,臣妾也很喜欢,”兆雪嫣接着附和一句,“少见又不可轻得的白色曼珠沙华最是珍贵了。”
一听此话,凌芸的笑凝在嘴角,凊葳倒是依旧莞尔,而嘉懿别过眼,睨着路旁结满果实的紫薇,悠悠道:“此花盛放于夏末秋初,今年已是无缘了。”说着嘉懿满眼期待的看着凌芸,颇为恭谦的询问道:“听说三弟妹的外祖家在东都有一个庄园,里面培育了各色稀有或是珍贵的花草药材,不知可有种植曼陀罗华?”
这话问得凌芸莫名所以,但又不得不陪笑道:“若皇嫂不嫌弃,来年让臣妾从羲家替您和二嫂各请一株来可好?”
“请、既然曼珠沙华是羲家私有,不好麻烦。”虽然兆雪嫣的话锋转得很快,但她脸上一晃拂过的尴尬是那虚心一笑所难掩去的。
嘉懿顺势对凌芸笑道:“曼陀罗华最具佛性,我等若虔诚一心,必得佛祖庇佑成全。那么,就有劳三弟妹了。”
兆雪嫣紧随嘉懿之后向凌芸致谢,“那就先谢过三弟妹了。”
嘉懿转眼笑对凊葳,“妹妹难得见三弟妹,你们姊妹先聊着,我就先回宫了。”
凌芸、凊葳闻声,忙欠身行礼以示感谢,恭送嘉懿,“太子妃慢走。”待嘉懿离开,却看兆雪嫣竟仍在原地出神。
“豫王妃?”凊葳试探着唤了一声。
只见兆雪嫣蓦然回过神来,讷讷道:“我宫中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看凌芸痴望着兆雪嫣匆匆离去的背影,凊葳忍不住打趣道:“虽然兆雪嫣是丹城第一美女,但在这佳丽如云的紫微宫里,她并非还是拔头筹的。我倒觉得,她的容貌有些小家子气,她还老是爱端着架子,那可没太子妃来的大气自然,即使太子妃长得并不出众,但她的优雅仪态是含在骨子里的,就算是瞧不上人,她仅是不露声色的用眼神表达,不会叫旁人从面上轻易看出来的......你再看她,倒是跟苑嘉一样喜欢挑地沟,她......”不想自己说了半天,凌芸依旧两眼直直的盯着万字桥上的兆雪嫣一行人,凊葳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喂,兆雪嫣就那么好看吗?”
凌芸回过神,听见凊葳调侃自己,随口道:“没有。”
“那你发什么呆?”
凌芸自顾自地纳闷道:“并不少见的啊......”
“什么?”
“大姐,你知道舍子花吧?”
“知道啊,不就是你们刚才说的曼陀罗华吗?”
“我觉得,兆雪嫣她不懂花,不,确切的说,她压根就不知道太子妃说的曼陀罗华是什么花。”
“啊?不会吧,她要是不知道,干嘛还上赶着到你这懂行的人面前说道,特地来丢人现眼?她可不是苑嘉,她还是很有心眼的。”
“单说舍子花,大多数人也不知道它就是曼珠沙华或者曼陀罗华,这很正常,因为看过佛经的人毕竟不多。可她既知曼珠沙华却又说是白色而且少见,这是很矛盾的!因为,曼珠沙华是红色的舍子花,而白色的,就是太子妃所说的曼陀罗华。”
“咦,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她俩说的是不一样啊!”
“太资河中下游流域,特别是毗邻檀君的顺州,是盛产舍子花的。顺州百姓崇信佛教,所辖域内有一风俗——适逢家有白事,便要在连续三年的中元节,将事先供于佛堂开光的白色舍子花献在新坟之上。因为曼陀罗华寓意早登极乐,而曼珠沙华却代表地狱召唤。是以,顺州人是绝不会认错红白两色舍子花的。这是源自兆雪嫣祖上的地方习俗,她不可能完全不知。就算她真的不知道,那也就罢了,可她为什么要说曼珠沙华是白色的?是想迎合太子妃,是想笑话我无知,还是想我挖苦她,然后借此反咬我?”
“额......虽然以你的推测,倒是都挺奇怪的,但是呢,记错曼珠沙华的颜色也是有可能的嘛......你现在说的我就有些糊涂了。”
凌芸忧心忡忡的看着一脸不解的凊葳,犹疑道:“而且,太子妃刚才也很奇怪,为什么我觉得她是故意提起的曼陀罗华呢?”
“她、她有吗?”说着凊葳心虚的摆了摆手,尴尬一笑,安慰凌芸,“一定是你想多了,想多了。”
凌芸并未察觉凊葳的异样,低头叹了口气,“但愿吧。”
一直闷头紧随兆雪嫣脚步的玉姗大步流星地向前走着,丝毫没有发现兆雪嫣早已在前方停了脚,继而直接撞上她的背,不禁惊呼一声“啊呀!”抬眼只看兆雪嫣犀利的丹凤眼正直勾勾地瞪着自己。玉姗立时清醒,忙不迭扑跪在地,连连磕头求饶,“奴婢该死,请王妃降罪!”
“瞎了你的狗眼!”兆雪嫣拂袖,随手将手帕朝玉姗的头上一甩,呵斥道:“滚一边看着去!”
玉姗不敢迟疑,急忙提起衣裙,躬身而起,借势抬眼一瞟,只看北万字桥头的一个石狮旁倚靠着一位清秀的男子,乍看似书生,但他那不羁一笑却暴露了他的本质,尽透着痞气。听说,坊间都管这样的人叫偷心贼。
一时打起十二分精神的玉姗倒吸一口冷气,未待站定,便屈身行礼,“请四殿下安。”说罢,也不等景晔恩准起身,便低头三步并两步的绕过兆雪嫣,随后径直跑下桥。
见兆雪嫣没好气的望着桥头东边不远处的衍水沿岸的长廊,景晔也顺着她的目光打眼一瞧,看背对着他们的玉姗正一手抱着廊柱,跌坐在坐凳楣子上,看她那样子,大概是在虚脱的大口喘气。
景晔嗤之一笑,“没用的东西。”
兆雪嫣一怔,“你说谁?”
“你说我说谁?”景晔挑眉,“你应该把玳瑁也带进宫的。”
“她不是我丫鬟,我怎么带她?”
“那这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连个丫头你都搞不定。”说着景晔上前一步,毫不避讳的与兆雪嫣对视,不屑道:“你还指望搞过她吗?”
近在咫尺的景晔让兆雪嫣一时心悸,她猛地推开他,有些慌神,“你别太过分,我可是你二嫂。”
“我看是你心里有鬼吧,二嫂。”
“有话直说,别耽误时间。”
“你爹怎么升任顺州丹城府监掣同知的,你知道吧。”
“知道。”
“但你的夫君,似乎不太知道。”
“你什么意思?”
“他知道了,有人自然也就知道了。”
“你想害我爹!”
“当然不是,至少你的夫君不会害你爹吧。他不会傻到直接对东宫老丈人怎样的,但是有人可不在乎这些,眼下正是你夫君联合他的最好时机。放心好了,我只是想帮你的夫君而已。”
“可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们家的底细,除我之外,可就他最清楚了,得罪了他,我看你还有没有机会听我叫你‘二嫂’。”
“你敢威胁我!你就不怕我也把你的事都抖露出去!”
“这话怎么说呢,难道你觉得你知道的那些事能动得了我吗?你若不信,你就来个同归于尽试一试。反正这镇国公府也赋闲多时了,你猜,你那位从小在蜜罐里长大的外祖父会不会再给你外祖母再添一位同族姐妹?”
“你!”
“当然,看在你我叔嫂一场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你小姨夫可是太微宫工部侍郎。”
“行了,你大可不必如此,我自然知道死活都是你得利。”兆雪嫣抬手狠戳景晔的肩头,冷笑道:“抛开殿下不提,我倒是不信,你真的能斗得过他!”话未说完,便看景晔满眼狡黠,瞬间手上一紧,脚下一个趔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去。
娇人在怀,酥手在握,玉面红晕。耳边柔声,轻抚撩拨,“那我赢了,你会改嫁给我吗?”
毫不迟疑的扬手一掌,伴着一声脆响,一声嗔怒,“你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