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景明烧着高热。
昏昏沉沉里,前夕成魇,萦绕不去。
“睿王殿下!”
忽听身后有人叫自己,景明转过身,只看是宁妃搭着玉娴的手跨过门槛,对着廊下的自己莞尔一笑。
景明不敢怠慢,“请宁娘娘金安。”
再抬头时,宁妃已走到跟前,对他和声细语道:“殿下是来请安的吧。”
“回宁娘娘话,正是。”
“真是不巧,陛下早早便出门了。”
“刚听李谙达说了,那儿臣就先行告退了。”
“睿王留步!”说着宁妃瞥了一眼立在景明身边的李正德,随后刻意上前一步,对景明低声道:“陛下开恩,终于准你去东都了,可今日已是初七,虽然乘快马不出半日便可抵达,但你也不该拖到现在还不启程。”
一听此言,景明满头雾水,又见李正德低头缓缓退下,隐隐不安,警惕道:“有劳宁娘娘费心,儿臣只是想来请安的,这便启程。”
不想宁妃又后退一步,显出不怀好意的嘴脸,嘲讽道:“睿王不必遮掩,身为人子,自然希望父母和谐,但这终究是不能了。毕竟,你的生母生前做了些令陛下寒心,令景氏皇族蒙羞之事。你随驾至东都祭祀多次,自然清楚他从来是过烨妃园寝而不入的。保留名分,升附太庙,得入皇陵,皆是圣恩眷顾她为荣正皇太子之母,为景家育有三个子女。所以,请他到她的神牌前上一炷香都是奢望,由此——他,是绝不会与你同去的。”
从眼前这张扑满脂粉的俏白脸蛋上,景明看见了从未有过的怪谲丑恶。他紧攥双拳,试图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怒气,咬牙问道:“宁娘娘此话何意?”
瞧宁妃复又换作温顺模样,语调戚戚不忍,忧郁道:“陛下带着玉婕去竹里馆了,可想是惦记今日是宸妃姐姐的忌辰,特地去瞧瞧荣正皇太子吧。”
是夜,月白风清,竹里馆如旧岑寂。
烨帝倚坐在白烛旁,痴望着景昰的牌位出神。
久别多年,凝望“逝世”多年的悫世和淑皇太后一如昨日安然,慈祥的面孔是那般的熟悉与亲近。下意识让烨帝张口唤道:“皇额娘。”
这个称呼,烨帝很久很久没有叫过了。
这一声未落,他提起马褂的对襟,双膝跪地,俯身叩首,“儿臣祈尚,恭请和淑皇太后福寿圣安。”
和淑从容不改,“吾儿如今贵为四夷朝拜的靖烨大帝,如此大礼,太过沉重,快起来吧。”
看和淑朝自己伸来一只手,烨帝忙抬手扶上,顺势起身,“谢皇额娘。”
见烨帝站稳,和淑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中抽离,转头看向景昰的牌位,悠悠道:“八年了,你无数次驾临襄城行宫,从未来此见我。而今,你突然到访,想来,你有心动摇了。”
烨帝很是诚恳的恭敬道:“儿子自知无颜面对皇额娘,所以不敢请见,但今日,儿子既是请罪,亦是想请皇额娘解惑。”
“你何罪之有,莫要以此费神了。”说着和淑回身,从神龛的案前取来一个账本递给烨帝,“这个是玥儿托晟儿带给我的,说是从明儿媳妇那里得来的,我想,你也很有必要看看。”
烨帝接过账本,随手翻了翻,心悸一下,一脸恍惚,犹疑道:“可知她从何得来的这东西?”
和淑冷笑一下,“陛下以为呢。”
“儿子不信。”
听烨帝斩钉截铁的说出这句话,和淑毫不意外,她习惯性的伸出右手握上左手腕上的岫璞玉镯,轻叹道:“我倒是情愿这都是假的,可事实就如上所书,只不过,她真的以为晔儿是她的儿子了。”
“此事本就与皇额娘无半分干系,是儿子不忍她一再沉浸在痛失昰儿的折磨中,才出此下策,借着祖上的规矩,把锦伶的孩子给她养的。”
和淑缓缓坐在椅子上,淡淡的问:“你说要我解惑,可是寿慈宫失火?”
“诸事皆在皇额娘眼前,还请您明示,凭此可能认定是她?”
“我不敢断定此事是她授意所为,但这绝对是有人蓄意而为,但看第二天发生的事,你也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很简单,牵扯出凌君的身世,不过就是想借势再次阻止景阮联姻,说白了,其实就是不想玥儿顺利成婚,顺便拖旸儿下水罢了。只是,这一箭射不下来这么多雕吧。”
“您的意思是,不止一人?”
“陛下查得如何了?”
“儿子已经知道那个爆炸是因面粉引起的了,知道以此法引火之人,想来该是很了解阮家父子在北境的遭遇。可眼下,有嫌疑之人太多,不好公开查办。所以儿子便想,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明枪总比暗箭的好。”
和淑摇了摇头,“你到底是忍不下心。”
“儿子确是不忍敬辰真的离我而去,所以才忤逆您,违背约定,留她性命。”
“你不疑她吗?”
烨帝被和淑问得一愣,半刻没有说话。“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无非是想回到我的身边,儿子许她就好了。”
“那你可有想过锦伶?当年,她是快活了,可苦的是锦伶母子分离。且瞧眼下晔儿为她所用,不知锦伶作何感想。你是皇帝,你自己立的太子,都是你的亲生儿子,你清楚得很。为了晔儿好,锦伶暂且没有告知真相,但难保日后她为此不会不与敬辰撕破脸。但凡身为人母,都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唤别人做母亲,更不会任他为之身涉险地。”
烨帝被和淑这一席话堵得哑口无言,迟迟没有接话,和淑依旧揉搓着岫璞玉镯,徐徐道:“当然,抛开一切不说,这本没什么对错可言,也无不可,皆能解。但是,你该明白,若她不能放下心里的执念,依旧认定是成韵害了昰儿,并利用这一点,你要明儿如何对待芸儿呢?你的痴情一不小心就会成就她的痴心妄想,你的心软很可能成为今生难赎的罪孽。你与我的这一业障,难道要让玥儿和明儿去赎吗?明儿今年带芸儿来见我了,这孩子我很喜欢。看她胆战心惊的对明儿守着敬辰活着的秘密,我心疼不已。她心里的苦无人能替代,可她丝毫没有退缩。你的眼光是不错,选得也很对,但这本不是明儿该受的,更不该由芸儿来受!你深知生离之苦,若一切横在他们之间,让他们彼此生了猜忌疑虑,纵是万般恩爱,亦回不了当初了。难道,你忍心让他们,重蹈你们的覆辙吗?”
“儿子相信敬辰,所以想给她这个机会,只求您能够成全。”
“你既已拿定主意,何苦还来问我,”和淑失望的闭了一下眼,惆怅道:“其实,你心里也没底,只是想在我这里妄图求个心安,不是吗?”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和明儿说,多少有几分担忧。”
“那是几分呢?”
“不论如何,但求皇额娘能继续像昔日那般护他。”
和淑背过身,目视案上景昰的牌位,“如若你真觉得自己不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能够一力承担所有的不堪和后果,那你就放她出来,我绝不拦着。”接着,似那秉公执法的堂官,义愤填膺的宣判:“我依旧是只有那一句话,她胆敢做出一丝一毫有损江山社稷之事,只要我活着,便绝对不会袖手旁观,望你切记三思,谨之,慎之。”
话音未落,只见景明破门而入。
不觉间,手中的账本滑落在地,击起一声脆响,惊醒回溯中的烨帝。
听过凌君详述了景明的梦魇之症和迷香之事,越奚又细细切脉诊探一番,细品斟酌之后,方对佀氏等人陈述景明的病情。“人在刺激之下是会造成一定的心理阴影,再遇类似情景,便极有可能触发引起惊悸忧思,梦魇便随之而来,这就像是顽疾,虽有药可以控制,但不能祛病,无法根治,与之不同的是,若是心态放开,或是再不听不见重复的事情,便不会复发,也就是所谓的‘心病尚需心药医’。”
越奚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道:“再说迷香中毒,眼下没有那个沉香,我无法断定就是因为沉香才导致他产生幻觉,病情加重。不过古籍上确实有记载,远古的滇州之南,现今滇南地界之外,近海之处,有一个部族盛产一种名唤‘恸情’的迷香,有摄魂离魄之奇效。吸入此香表面与常人无异,轻者嗜睡多梦,重则产生幻觉。但凡人都会有私欲,或是异常在乎的人事,而此香就是利用这一点。你越是想要得到什么,幻境里,你就会拥有什么;你越是害怕失去什么,假象里,你就会遗失什么。加之‘恸情’香味甚是独特,但混在沉水香或檀香之中又不易为人察觉。若长期焚用,便会让人误认为是沉水香或是檀香的味道,唯有从未接触过此香的人,才会感觉到它与众不同的奇特味道。以凌君少爷的描述,五姑爷常会在梦中看见早已离世的娘亲离他而去,错把他人之妻当作是五小姐,那么就真的很有可能是‘恸情’的作用。”
听了这般匪夷所思的话,羲瑶有些怀疑,不敢苟同,“你不是说这是远古才有的东西吗?当今怎么还会存在?”
越奚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华夏族传承姬姓,渤海族传承大氏,那么滇地自然也会有那个部族的后人,羲家尚有祖传的秘方,那么神奇奏效的迷香古法,断不会轻易失传的。至少,我就见过一次。”
“你从何处得见?”
“医者本分,不可外泄病患私密。”
越奚早年游历四海,练就妙手回春之本领,九州之内无人能及,什么疑难杂症、神丹奇毒,在他那里都是大惊小怪,小巫见大巫。他素来性格偏执,偶尔喜欢卖弄显摆自己的厉害,治病救人从来都是依着性子“胡来”,讲究“随缘”二字,但一向极有原则——不分贵贱,只有“救”与“不救”之别。富人多要钱,穷人不要钱,不攀扯高门显贵,拒绝一切皇亲国戚。于是,他得了个随性逍遥的“鬼怪神医”的称号。他的父亲是海州东都人,母亲是域外滇西人,因其母异族的身份为祖家不容,他幼年时与母亲一同被逐出府,随了母姓去了滇州,后来因为躲避战乱,逃难回到海州,方知生父身沉宦海,家道中落。若非遇得羲庭救济,他便同母亲一般成了街头饿殍,后来就与羲庭成了忘年交。而现在,他和羲珏交情最好。否则,以他的怪脾气,绝不会愿与羲家来往,更不可能在早年医救身为皇子的景明。
羲瑶不想自讨没趣,主动转移话题,“那此毒可解吗?”
“无药可解。”
羲瑶满脸写着难以置信,拍案而起,“你不是说你见过吗?”
越奚一脸无辜,“是见过不假,但我不会解。”
“什么?”羲珏一怔,“你不是神医,无所不能的吗?”
越奚摊手,“我从来没承认过我是‘神医’呀,都是你们非要这么喊我的,嘴长在你们脸上,说什么,我也管不着呀,再说了,就算我是神医,我也有治不了的病,救不了的人。”
“那你废了半天话,诓我们啊!”
看羲珏有些恼了,越奚笑道:“放心放心,香断了就好啦。”
“你说话能不大喘气吗?”羲珏白了他一眼,忍不住抱怨道:“已过不惑之岁,却还这般不着调。”
“那他眼下是没有事了吧。”
见佀氏问他,越奚一本正经道:“老太太放心,他只是受了些刺激,需要多睡觉缓和缓和,不日便可清醒了。我先留下药方,待他睡醒,将药抓了煎好,让他喝上三顿就好。”
羲珏送越奚和凌君离府,一早便瞧见羲瑶随着他们跟过来,越奚忍不住打趣凌君,“二少爷艳福不浅啊,”说着瞟了羲珏一眼,“还是大孙子你送我回家吧。”
送越奚乘车离去,羲珏回头看凌君立在角门外,而羲瑶立在院内的美人蕉前,迟迟不肯过来。
“大哥,烦你和大嫂看顾景明了,我改日得空再来看他。”说着凌君便从惠丰手中接过缰绳,一手牵着马,正要翻身上马。
“那个......”羲瑶终是没有控制住自己,且瞧她疾步跑过来,却在门槛前停下脚,吞吞吐吐的问道:“你,那个,我听说,她快生了。”
凌君放下脚,回头含笑道:“嗯,差不多月底吧。”
“知道男女吗?”
“这倒没算过,母后说,看身形像是姑娘。”
“那,先恭喜你了......终于,如愿以偿。”
一听这话,凌君突然觉得心里的愧疚又多了一分。于是别过脸,顺口道:“更深露重,快回去吧。”说罢便一跃上马,“驾!”
羲瑶跨过门槛,只望着凌君给自己丢下扬长而去的背影,良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