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大军来袭。
两支异曲同工之妙的军队,在尚未消散的晨雾中隐藏,只待一声令下,就要攻进岳城。
李将军亦非常好奇翟安去了哪里,不过现在也管不的他了——确实,他在审判之剑下没说假话,他确实害怕翟安抢了他的军功。毕竟,此战获胜,那么他背后的那个大人物一定会好好嘉奖他的。
忽然,他眨了眨眼,在晨雾霭霭之中,岳城之前,似乎有一个人影。
天逐渐亮了,当第一缕曦光挣扎出雾霭的包围洒落在岳城古老的城门时,两军都睁大了眼睛——
翟安一脸冷漠的站在岳城之前,暗金色甲胄有流光般的色泽。巨剑插在地上,似乎和平常的那把审判之剑有所不同。身后,是早已破损的岳城,在不完整的城墙后,还有躲藏的百姓。
一时间,两支军队都愣住了。
“不管你们冠冕堂皇之下是什么我懂不了的大计谋——不会有一个士兵踏入岳城。”翟安的语气很淡漠,他握住剑一转,一道细微的细缝在坚硬的地面上出现,蔓延了整个岳城之前。
谷郴是康乐王军队的将军,他的声音很大,确保翟安能完完全全的听到:“镜世阁的人不需要管这么宽。”
“我不是镜世阁的陌客,我也不是亞宁王子,我只是蒲翟安。”翟安傲然屹立着,眼神坚定。他的盔甲熠熠生辉,让他冷峻的脸更加自信傲然,这让原本乌云压城般来势汹汹的军队都一个个似落汤鸡的狼狈——他们惶惶然的不敢动弹,都只停留在了翟安一人眼前。
只一人。
实在是太狼狈了,用落汤鸡来形容还不足够。
谷郴只是轻笑,他丝毫不顾及对面的大军,径直策马来到翟安身前,他一点也不怕对面军队会趁机耍阴招——翟安会保护他的。毕竟,翟安就算再怎么看不惯他,厌恶他,但翟安可是个英雄呐!
呵,英雄。
他骑着马俯视着翟安,居高临下,用长者惯有的面对小辈的轻视和怜悯的目光,就像在管教自家尚且幼稚还不听话的孩子那般,注视着翟安倔强的英俊脸庞。那面孔上还稚气未脱,残留着少年的热血和激情,对世界苛刻的要求公平公正。
“果真还是个年轻人。”谷郴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哀乐,但尾音有着挑衅的上挑,格外咬重了年轻人二字,“年轻而莽撞,从不食烟火的地方而来的,自以为能改变世界……呵,你这样的少年我见得多了。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你不懂这场战役背后是多少大人物的细细谋策,是多少黄金堆砌的罪恶赌台,那里的每一个人哪怕打个喷嚏,都是风云巨变。到时候,说不定你那个亞宁小国也保不住!是啊,你是和别的年轻人不太一样,你更强壮,更正直——到底不过是个普通的年轻人,识时务者为俊杰。就连天灵也不得不遵从人类的法则……”
“你错了。”
翟安没有过多的反驳,他只是轻飘飘的说了三个字。
你错了。
“我靠的从来不是这些。”
他一点一点脱下铠甲,露出里面单薄的素衣,这让他看上去更加文雅。
“你们在乎的是那些大人物的叱咤风云,但我在乎的——你们永远也不会懂得。”
他转身向后——那个动作作出的一刹那,几乎军队都在喜出望外:这傻小子终于开窍了?但他只是从城墙里捡出了一破损的盾牌,立在前面。
“即使今天,我只有这一普通甚至破烂的盾牌,我依然会用它来保护这个美丽的地方。你们这些生活在这里的人,永远也感受不到这里的美好,你们只是在一味的向她索取……是的,我很年轻。但这不是你们用来嘲笑我的理由。”翟安的笑容有太多隐秘的东西,连他自己都看不明白了。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不是刑师,他觉得如果是刑师和天灵在会做得更好,但是他只能这样幼稚的和对方辩驳——不过,那又怎样呢?他行事的方法,既不像刑师,也不像天灵。他只是翟安而已。
“年轻也是我的本钱。是你们,这些自以为已经看透了这个社会真面目的人把世界变成这个样子的,让这个美丽的地方变的枯朽腐烂。然而你们却又执拗的和晚辈念叨这个世界的残酷,丝毫不介意正是因为自己的一分子力量才让她变成了,你们现在正在向孩子们叙述的那样。你们强硬的阻止年轻人去改变它,固执的以为这个世界总是这样——”翟安深吸了一口气,脸庞浮现了一种足以称之为苦涩的表情,“我们还年轻呵!我们为什么一定要依照你们那墨守成规的法则来做?我们会有能力改变……只要我们想。”
谷郴愣住了,他脑子里有很多话可以反驳翟安的言论,可是到了嘴边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气恼极了,只怒气冲冲的回到了队伍,大喊一声:“进攻!”
战争的残酷和震撼难以用言语表达,可是就是这样混乱不堪的场面,仍然有一个人,只顶着一破盾,守在一座破城之前——他面无表情,嘴角却有不自然的弧度。
孤独,但是强大。
他看着不断有士兵的尸体倒下,翟安忽然想起前一天面对这些军人他所说的那段话:他们是兄弟。这些人何尝又不无辜呢?他们所拼死换来的东西,并不是家人的平安或国家的荣光,只是政治角斗里最不光彩的一篇。无人提及,死亡只被无声无息的掩盖。
一人,一城。
战争结束的第二天,如庭就到了岳州,见到了失意却强颜欢笑的翟安。
“你看上去不怎么好。”如庭以一位普通人而非天灵的身份和态度问询翟安,她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画探,不怕死的来这里捞钱,天不怕地不怕的,居然还敢靠近这个浑身散发生人勿近气息的高大又可怕的战士。
“或是吧……”翟安没有扭头看她,他对这些为了点信息就如同苍蝇挥之不去的画探深恶痛绝,他正在忙着分发救助物资——有一半是符氏赞助。不过这画探的语气很让他舒心,“到处都在传这个故事了?”
“的确……毕竟大家都无聊嘛。”
“无聊……聊,聊……你倒是肯说实话。”翟安看上去有几分失魂落魄,对着如庭却是更有几分欣赏,“一人保卫一城,大抵外面的人对于这位'英雄'也是繁多议论吧?可是没有人想过,连那位所谓英雄自己都对于此事迷惘,何须他们多加议论?”
“怎么会迷惘呢?你该是最坚定的。”如庭若有所思,“我们都这样认为——你比天灵更正直坚韧。”
翟安做出很惊讶的样子,这倒不太像是伪装:“喔?我?比天灵——?这……我毕竟第一次到这地方,你们就用一大堆武器瞄准我了。我是外人,是亞宁人,你们说我穿的就像个雕塑,你们这里没有任何一个战士穿成这样,可这是我的民族服饰。诶,我也曾想会受到你们的排斥,可没想到你们最先排斥的居然是我的衣裳?”
说着,翟安暂时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与如庭走到一僻静处。他似乎是很长时间没和人这么好好说说话了:“我都不敢回到亞宁,只与外面的一个刚出来的亞宁人谈论过,你瞧他怎么说?'王子殿下,他们不应该被你的善良的热心所打动,主动让你引导他们补足他们人性中不可避免的那些谎言和欺骗?'真是……果然是才到外面世界呢,真是幼稚天真的紧……亞宁人有一种可贵的品质,能让我们都达到平衡,这是几百年来与世隔绝的结果,也是神明教化的作用。亞宁神是真实存在的,不过大概也只是一个如同天灵一般的人物。我们过着平等安详的生活,但人类显然更加的分化严重,比如穷富嫡庶男女……我才发现你们这里没有嫁人的女孩子如果不是嫡子并且掌一家事物的话,就必须要带上面纱。如果被别人看到她们的脸就嫁不出去了,这多荒唐可笑,女孩子有那样娇艳美丽的容颜为什么要隐藏的面纱底下?你们人类身上也有关于平等和尊重的潜力,如果我的出现能帮他们认识到这种潜质……如果他们信任我。”
“他们会从你的实际行动和切实逻辑中看到你身上难能可贵的品质,然后向你学习那些不如你的方面,比如对于公平和诚实的理解……我猜你刚到外面的时候一定是这么想的。然而,凡人世界并非黑白分明,他们从你的外表而不是行为上评判你,他们不习惯——向其他人学习。”如庭顺着他的思路说了下去,翟安眼前一亮:“我便是如此想的,也是如此被对待的……你对这些套路是很熟悉嘛。”
如庭有几分苦涩的笑:“当然熟悉,另一位天灵也曾遭遇这种事。我们都知道,天灵是个蛮漂亮的女人——大概是人,但她没想到这种事情也能被拿来说事。人类有时候就这么的不可理喻。”
“啊,天灵。她把我偷偷带出来的,告诉我要改变世界……当初在亞宁的时候,我是相当好战的。那时候就有人说我:翟安,你再这样下去,没有女人会愿意嫁给你了!你知道,亞宁没有别的阶级观念,倒是尊崇力量至上——当然,对于能力偏弱的我们也不会欺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赋所在。我那话就那么脱口而出:我还没见过哪个女人配得上我!”翟安回忆起来,还是忍不住微笑,“真是天真烂漫的时候,这么大言不惭。见了天灵可就全都改观了,这样强大美丽的女子,与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一样,她能配上我的爱……有点可笑啊对吧?明天你就可以凭着'陌客暗恋天灵'为题好好大赚一笔了,反正人们无聊。”
如庭笑了起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了什么,她发现和翟安说话出乎意料的轻松愉快,虽然话题仍然沉重,可是完全感觉不到难受。出于一位热心的朋友她建议道:“你的朋友们都有自己的身份,有巫术可以改变外貌甚至性别,还都带着面具,就是为了不妨碍另一个身份的生活。或许在天上翱翔时看到的风景非常美丽,可是人们都是生活在地面上的,你要走到他们之中里来……”
“可是,为什么啊?明明我这样可以做更多事。”翟安迷惑不解的答道,“就像我一直不理解天灵,她还要有另一个身份,可是天灵更为人类做的事更多。她应该像亞宁神那样,教化全人类,变成亞宁国那样——平静美好的生活。”
“不不不,这情况更复杂。”
“你一个画探了解的倒还蛮多哟。”
如庭把他拉到隐秘之处,还深吸一口气——尽管她不需要呼吸,这是什么来着?哦,对了,用刑师的话来说就是类人行为。她郑重其事的摘下了头发上那朵被景文吐槽了无数次的花,瞬间,她整个的气质就变了。从一位仅仅偶尔能在眼睛里看到犀利的内向淳朴女生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女神,很明显,她解除了巫术效果。
“天灵!”翟安惊的合不上嘴,如庭只用一种蕴含得意的表情看着他。如此轻易的放下面具,仅仅是因为对面这个英俊男人和她聊的很嗨,又是一个类人行为。人的心是很脆弱的,身为神不能有一颗人的心——这话又是刑师说的。
可是……她不只是天灵,更是如庭。如果,刑师一开始就如翟安般让她放下心防,无需刑师自己调查,她就会乖乖卸掉隐藏告诉他自己就是如庭。
可惜世间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