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妖自然就这么被拉进了镜世阁。尽管刑师再三强调不必找审判会的人来了,如庭也仍然去找了审判会的杨负。
杨负早已休隐在家,归隐的地方正是如庭曾经住过一段时间的云德镇。所以与其说是来找杨负,不如说也是来看看自己的家乡。
如庭的养父回了老家——当初收养如庭的小村庄里去了,那是个在北方大山里的贫困山村。很落后,但是有很高大很美的树林,还有一望无际的金黄麦田,甚至还有玉米和白菜。
如庭的真实年纪也有了快三十岁,不过看上去和十五岁的景文差不多,景文也一直以小女孩称呼如庭。如庭的童年是在北方农村权家庄,一直到了十二岁才搬到南方乡镇云德镇。少女时代,即十八到二十六岁的时候,也是在云德镇的。
奇庭画室,是当时如庭任职的地方。
刚开始在那里上班的时候,如庭还在上学。
在这个国家里,女孩子上私塾并不是稀奇事,不论有钱没钱,男孩女孩,大多数父母还是会送孩子去认识几个字的。但基本上就止于八岁,八岁之后,就要自己去拜师学艺,或者上专业的有名望的书院去攻读,又或者再另外请教先生读书。
就好比义务教育,该上完的就上完了,之后爱怎么样怎么样。或者去学一门技术,或者继续钻研,各地书院就好比高中加大学。
如庭请教的是曾经的衙门文书宿老先生,她并非想要念书念出个名堂来,只是想要学习水墨画。宿老先生才学一般,但很会画画,退休之后收养了几个学生在家管教。
如庭就是那里学的画,后来稍微大了些,就想要为家庭减轻点负担,到奇庭画室当个学徒。既是画室里洒扫侍奉的员工,也可以顺便提高自己的技术。
画室的老板是个酒鬼,画室很杂乱,二楼租借给一个唱歌的戏子。那是个长得很清秀的男子,如庭不知道他叫什么,就只叫他的艺名:茗兮。
那是个很尖酸刻薄的男子,笑起来会有刺耳的声音,但是非常有才华。他的声音非常好听,素日里并不怎么出门,想要听歌的人都到店里来找他,听他唱一曲便走。
有时,如庭就倚在前台那里,百无聊赖的向酒杯里倒一点酒,然后饮了,再倒。
有个涂着粉红色胭脂的女孩进来,头发上戴着很亮的簪子,看年纪绝对不到十四。她把头发铰的微短,看上去很叛逆。至于眼神里,则是很少见的野心蓬勃,至少如庭还没见过哪个这样小的女孩就有这样的眼睛。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所以剪发是很郑重的事,不过近些年来有许多叛逆的少男少女非要剪了短发来,其实看着也精神。
有些学者专门写了文章,说是当代青年颓废空虚,不得担当大任,违背祖规,大逆不道……说其他的倒也在理,只是剪短头发这一项却是无可厚非。
少女手里捧着一大捧子玉兰花,插进摆在前台的空果酱瓶里。这个时代,大约相当于现代的明清,镜子玻璃还有枪支都有普及。那空的玻璃罐子上还贴着荣福记的标志。
“茗先生!可以唱一首么?”那少女大喊着。
那时候就已经是晚上了,楼上窸窸窣窣的一阵,一个妆容艳丽的年轻戏子从楼梯上探出头来,正是茗兮。他俯视着屋子,开口便唱了一首水乡的民谣。
“换首流行歌好吗?茗先生!”那少女又大喊着,“有没有《玉楼春》?秦观的曲!”
于是茗兮就捧了一架古琴,换了调子来唱:“狂风落尽深红色。春色恼人眠不得。泪沿红粉湿罗巾,怨入青尘愁锦瑟。
岂知一夕秦楼客。烟树重重芳信隔。倚楼无语欲销魂,柳外飞来双羽玉。”
“你也听秦观的歌?”如庭饶有兴致地问。
少女才看这个前台女子,见她长得高挑丰腴,看上去非常的踏实,有着很阳光温暖的笑。便道:“是的,我很喜欢秦观的词。说来好笑,我和我的女同学一起填词——我们两人都喜欢写歌词,填的就是这首《玉楼春》,填完唱了一阵觉得实在一般。让我们女老师听见了,就给我们弹了秦观的这首词。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歌,只觉得真好听,到后来才知道这曲子是秦观的玉楼春,所以就喜欢起这词人的所有词了。”
如庭暗暗点头,原来是个追星少女,是秦观的词迷呢。
“你这一束玉兰花又有什么意义呢?”如庭又倒了一杯酒,少女盯着她道:“还有酒么?”
“有。”
如庭转身拿出一个酒杯,又拾出一罐子芋酒来:“你多大?喝酒?”
“十四。”那女孩很简短的回答,“你问那玉兰花?那是我很喜欢的一种花。”
她喝了一口芋酒,皱了皱眉:“有没有茱萸酒?”
“没有,我们这里又不是酒馆。”
“好吧……丝萝酒也可以。”少女顺势坐了下来,看了看周围的画。
如庭不由得哑然失笑:“哪里有那种酒!”
“那你喝的是什么?”
“我喝的?西洋的酒,白兰地。”如庭看着少女有几分茫然的眼神,又笑:“要不要我给你倒一点?”
“当然。”她递过酒杯来,又喝了一口,忙不迭地吐了:“真难喝!”
“喝久了就习惯了。你还要吗?”如庭露出几分恶作剧的笑。
“呃……呃呃,我还是要一点芋头酒吧!”女孩干呕了几声,“我还没和你讲这玉兰花:我是在右玉女校的学生,自己考上的哦。那里的女学生们都很有钱的。右玉书院每隔一个月就要办几次活动,什么歌剧排演,扇面制作什么的。平时教礼仪的嬷嬷最严了,这会子也不管,可以不用学地理和历史,不用背板,也不用学礼仪规矩,喜欢诗词的尽管咏诵,爱画画的也尽管写生。老师排演了一个,叫做什么《满庭芳·玉兰》的剧,我就在里面跟着。”
“我就是在里面混日子的,什么也不学,什么也不干,每天按部就班的勉强过活着。有什么活动偶尔去做一做,也不甚上心。”她说完就叹息了:“我哥哥,考的是海岱书院,厉害吧?我也上了右玉书院,眼看着离着云德镇是越来越远。我那些个同学,那里有在云德这种小破地方的!”
如庭这才有些恍然大悟,怪不得云德这样的地方,也有这样先进的少女,原来是在外面上学的!若不然随便从云德街上找个女孩子,都未必知道秦观这个人。
“我看你的装扮,想必那些大城市里就是这样的打扮吧?都剪短发?”
少女幽幽一笑,没回答,只是沉默的喝着酒。
一首词唱完,茗兮又换了一首,是一首新的教坊曲。少女听着这歌就扭动起腰肢跳起舞来:“这歌多好!我啊,是越出去越知道咱们这里的穷,云德真穷!这里的人只知道干活,没人念诗,一年也看不了几本书。不能说这里不好,说实话这里的人都很好,很善良,哪怕是有点粗俗,到底也是个很好的小镇。可我就是不想留在这里。”
她跳完以后,又讨了一杯酒才走的,紧接着却又回来了,一脸不可思议:“我没认错吧——如庭?你是如庭?”
如庭一愣,又看了几眼这个女孩,见她柔柔弱弱的样子,眼睛却很不服输,便也惊喜道:“陆瑟儿?是你啊!”
两个女孩抱在一起,两人是从小到大的朋友,只是后来分开了。于是又寒暄了许久,瑟儿才走的。如庭只觉得真是神奇,记忆里的陆瑟儿,容貌虽说不上什么倾城,倒也清秀素雅。虽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做事却咄咄逼人。学习又好口才也好,走路都是小跑,带起一阵风来,干事也是雷厉风行的作风,头脑聪明的不得了。但此时来看,瑟儿外出几年确实变了好多,她妆容艳丽,茫茫然的,连白兰地也不知道,好容易上了右玉,却又熬日子似的活着……
还未想完,几个半大男孩进来,见了如庭是个女员工,便都害羞,推推搡搡的不说话。
其中一个像是领头的孩子道:“那个,陈先生呢?”
“陈先生出去喝酒了。”如庭保持着微笑。
“噢……”几个孩子又羞起来,一个男孩被众人推到跟前,结结巴巴道:“有没有……女人……女人的画……”
后面有个人大声起哄:“裸的!”
如庭有一瞬尴尬了,叹了口气,找了一幅还不怎么暴露的画,道:“这幅怎么样?我也是位女性,据我的切身观测,很逼真。”
那几个男孩围了上来,窃窃私语了一阵,几个男孩在戏谑调笑另一个略显瘦弱的少年,只是议论完了,又风一样的跑了,根本没有想要买的意思。
“好吧,早该料到了。”
如庭看着几个男孩的背影笑着叹息。
“好吧,早该料到了。”
如庭重重叹一口气,杨负果然很坚决的拒绝了如庭的请求。
她的思绪从曾经飘到了现在,也是,既然杨负都不去审判会了,自然也不会加入镜世阁。
告别了杨负,她踱步到曾经的奇庭画室,自然勾起许多回忆。当时的自己,对着自己的力量还是那么茫然无措,连陆瑟儿,现在亦成了审判会长的四女儿。
当时的茗兮早就搬走了,酒鬼陈先生自然也已经早死了,他儿子正抱着一摞账单在屋里看。如庭禁不住好奇,用超能力作弊,透视发现全都是欠条,还有奇庭画室的转卖合同。如庭心中一动,便走进去。那个满脸愁容的年轻人站起来:“小姐想看什么?”
“寻人的,陈先生还在?”
“家父已去世一段时日了,可是小姐什么人?”那年轻人紧张起来,生怕又是父亲在外欠了钱,债人前来讨债。
“我是他曾经的学徒,在画室呆过一段时日。如今重归故里,没想到却发生了这样的变故。”如庭一壁说着,一壁观察,见画室仍然是旧日景象,连她当年的练笔之作还在角落蒙尘。
年轻人歇了一口气:“原来是故人,好说好说。”他说着转身去查,翻了翻一个泛黄的本子,“权如小姐?对吗?”
“正是。”如庭答应一声,看着旧日场景,仿佛曾经时光就在眼前,那年轻人在前台,转身查录的样子多像曾经的她?那时候的她,也或许有些像陆瑟儿,沉浸在青春期的迷茫和困惑之中,为自己难以控制的强大力量而忧心。
往事历历在目,想起陈先生虽然贪酒好赌,却也确实给予她画作上的许多帮助,如庭不觉伤感,与年轻人坐下谈话。
“阁下是……?”
“陈桂生,刚读出书来,原来想要去争取个典史……本寻思,既然不是什么不学无术之人,又尚且有个平嫡的身份,怎么混不到个典史哩……”桂生一直在喝酒,是最寻常的米酒。他大约是觉得苦闷极了,又难以排解,所以不停的饮酒。
“父亲也是个不错的画师,可又不是画的好就能赚到钱……咱们这个小地方哪里有人愿意买画?即使有,也是新居搬迁或喜事,买点喜气洋洋的画应应景,父亲画的那些他们又无力欣赏……”桂生说到这里,很黯然的看了一看这些画,“父亲借了母亲的嫁妆来开了画室,结果几乎无人光顾,即使有人也不买。他也是苦闷,最后是越来越混蛋,拿了钱去喝酒,去赌,欠了一屁股债,我现在别说什么典史,先还上一部分债就不错……”
如庭一直很温和的在听,她没有笑,但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仿佛也受到她的感染。陈桂生也没想到,自己说了这么多,只是觉得,在眼前这个女子认真真诚的眼光下,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什么都只想痛痛快快的说出来。说完,他也觉得解脱的很,只默默点了一支香,沉闷不语。
“我也了解你的难处……”如庭的声音好听的过分,有阳光的味道,“若是我出钱买下这画室来,想必也能解决很多问题,好歹能让资金稍微通融……”
桂生抬起头来,眸子一亮:“想来父亲也一定很高兴交你这样一个好朋友……”
如庭低下头,谦逊的一笑,奇庭画室……或许,能在帝阙绽放出别样精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