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不曾下雨,对于小云镇来说却是难得的爽朗天气。小云镇地处大辰国最南端,长年阴雨连绵,再往南去百里是遍布毒瘴泥沼的南泽,若是想进南泽寻宝,这里就是最后的补给站。难得的三个月晴天,小云镇从屋舍窗沿的浮土到城墙根下的湿泥,终年盘踞的潮意都散去了几分,人们眉宇间偶尔闪现的愁意仿佛也消失不见了。
至少张瞎子此时的脸上明显没有什么愁意,摸着自己嘴角的小软胡子,对面前这约莫十六七岁眉清目秀的少年诚挚笑道:“小公子这般用词就不太恰当了,不应该称贫道江湖骗子,应该称作江湖术士才对。贫道虽然叫做张瞎子,但眼盲心不盲。公子可要小心了,贫道适才所言非虚,公子此行坎坷、前途未卜,再过几日或有大难,需得尽早破财消灾才是。”
那十六七岁的少年瞪大眼睛,扬眉看着这个眼前蒙一块黑布,身穿一件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布满黑泥油污道袍的瞎子,脸上九分警惕,一分好奇,说道:“小生今日初次行走江湖,所行所为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先生多多包涵。我大哥告诉我,遇到江湖骗子要小心一些,一个字也不能信的。还有,你的胡子掉了。”
张瞎子微笑依旧,面不改色,从容地将嘴角胡子重新贴好,继续说道:“公子不相信贫道也罢,不过若遇旁人有难,公子莫忘施以援手,权当破财免灾。”
少年似乎全然没有在意张瞎子在说什么,眼睛瞪的更大了:“那个,你胡子贴倒了。你真的是瞎子吗?”
张瞎子双手齐上,咧着嘴将假胡子撕下再重新贴上,恼火应道:“不瞎是你小舅子!”
少年张嘴瞪眼看着张瞎子东摸摸西比划的终于把胡子贴好,摇摇头,转身欲走:“我可不想要个瞎子小舅子!”
张瞎子正整理道袍,嘴里还嘟哝着:“走吧,走吧,这年头钱不好挣啊。”
不想少年又猛然回头,双手迅速一拱,张瞎子看不见,只觉得少年方向气流有异,恶风扑面,瞬间连退三步,心中大骂:江湖险恶,步步危机!不过是想骗点小钱,尚未骗到,怎么就要出手打人了!但听少年那边幽幽传来一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随即传来少年朝城门方向走去的脚步声。
张瞎子惊心略定,啼笑皆非,心头碎碎念:这小子说自己头一天行走江湖绝对不是在诓我,这最后一句不伦不类的江湖荤话是从哪儿听来的。家中长辈就这么放心这个不谙世事的楞小子闯江湖的吗?想罢大声喊道:“敢问少侠名讳?”
远处少年头也不回,甚是潇洒应道:“云牧林!”
小云镇是个小镇,镇上客栈不多,准确的说只有一家,清秀少年云牧林此时就站在这家客栈的门口,看着门前匾额上的四个大字,心下甚为满意:小云镇的小云客栈,与我名字倒是般配。日后人们说起来,我云大侠行走江湖住的第一间客栈便是这里了。刚刚那个骗子竟由衷问我名姓,想必是被我最后一句初学的江湖切口给震到了,云大侠扬名的第一步走的很是稳当啊!想着想着,没心没肺的云大侠嘴角渐渐露出痴傻的笑容。
小云客栈的小二显然早已对自家门口的各路人士见怪不怪,脸上依旧是保持多年的笑容:“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云牧林回过神来,想到刚刚自己呆呆的笑脸多半被对方看了去,好生尴尬,小手一挥,潇洒道:“来间客房!”
“好嘞,这边请。客官也是要进南泽寻宝的吗?”
云牧林向南方看去,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片刻后摇摇头道:“我要去塞北风歧关参加风仙大会。”
小二明显一怔,呵呵笑道:“一甲子开启一次的风仙大会?江湖上是有这么一个说法,可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近二十年来人们连风歧关在哪里都不知道了。我看客官还年轻,可别为了一个传说虚度了青春呀!”
云牧林咧嘴一笑:“当然不是传说,还有三年!”
第一次出谷来到红尘中的小镇上,云牧林一整顿好行李,就屁颠屁颠的出了客栈,跑到市集上东瞧西逛。小云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车马行、粮食铺、绸缎商、佣兵营地应有尽有,虽说不是初一十五并不热闹,却已给少年带来了足够的新鲜感。
更可喜的是,南城墙脚下的比武擂台今日竟是恰好有一场龙争虎斗。台上****上身的精壮大汉正与一名白衣书生斗的不可开交。二人的功夫虽说一般的很,但贵在招式精妙好看,精壮大汉大开大合气吞河山,白衣书生轻功飘逸灵动潇洒。在外行眼中比一流高手过招更要精彩几分。台下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一片叫好喝彩声。
人群最外围站了一伙人,大多一身劲装,腰缠一根黑色腰带,挎一把圆月弯刀,为首的是一名英气逼人的红衣女子和背着巨大方形包裹的老者。红衣女子看着老者摇了摇头:“姚老,看来小云镇还是小了些,想在这儿找些有真功夫的游侠的确困难。不如明日去佣兵营地多雇些人手算了。”老者道:“不明来历的真正高手招进队伍里风险也不小,多雇些人将门面撑起来就好。这一趟为老朽奔波,辛苦关姑娘了!”
“借过,借过。”只见少年云牧林左手高举两串糖葫芦,右手拿着一只鸡腿往嘴里塞着,从说话的二人之间挤过去,继续费劲的向人堆里钻,望向擂台的两眼放光,一片神往之意。
直到太阳下山,云牧林才提着被黄油纸包好的各种新奇玩意儿往小云客栈走去,走到离客栈不远的地方,忽然听到右手边的小巷中传来一阵呜咽哭声。云牧林寻声走进巷子,看到一衣着华贵的老者蹲在墙角哭泣。
云牧林将手上东西放在一旁,问道:“大爷,您怎么了?”
老人抬起头,用哭泣过后明显红肿的眼睛看了云牧林一眼,哽咽道:“江湖险恶,江湖险恶啊!白天碰到一个叫张瞎子的江湖骗子,给我算了几卦都实在是准的很,我便信了他。他又说我印堂发黑将有大难,须得尽快破财消灾。我被他一吓把自己身上的钱全给了他。这时候回过神来才知道上了骗子的当。可这人海茫茫我上哪里去找他!”
云牧林义愤填膺道:“我今天也遇到了那个骗子!果然不是好人!大爷您别着急,我这儿还有点银子,先住进客栈再说吧!”
老人感动的泪水又喷涌而出:“小公子真是好人呐!可我与孩子约定在柳州城会面。如今约期将近我却身无分文可如何是好。”话音一顿,试探性问道:“公子不知你身上还有多少银两?”
云牧林从袖中掏出银票,再取出钱袋,仔细一数:“一共还有四百多两。”
老人突然手忙脚乱开始脱身上那件镶金配银的华服,一边脱一边说道:“老朽这身行头还值不少钱,公子可否将银两给我,拿着这衣服去当铺,少说也能当五百两银子。老朽还需连夜赶路去柳州城,万望公子能行行好啊。”
云牧林豪气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没问题!大爷您路上小心!”说罢接过老人的衣服,将银票带钱袋全交给了老人。
只剩一件单衣的老人接过钱,忙不迭的往怀里一塞,佝偻着身子好像怕谁再把钱抢了去似的,道了声谢一溜小跑就向车马行方向跑去了。身后留下云牧林一个人喃喃自语:“大爷年纪不小,身子倒还健朗,跑的真快啊!”
翌晨,永和当铺。柜台内的账房小哥手指如飞打着算盘,算珠与算框接触时的清脆响声连绵不绝。拿着昨夜行善得来大衣的云牧林走进当铺,心下先喝彩一声,这小哥算盘打的和谷中赵大爷的快板儿似的,他要是去说评书定是一把好手。
账房小哥抬头扫了眼云牧林手中的衣服,继续打算盘,口中说道:“镇上来了个张瞎子带着一个老头组团行骗,不少人直接就被算命的张瞎子给骗了,那些识破张瞎子的,就会沾沾自喜继而同情被骗的人,就是半夜会碰到的那个老头,谁能想到被骗的老头也是个骗子,这第二次还能不上当的人就不多了。官府现在正捉拿他俩。已有六个受害人来我们当铺当衣服了,小哥你是第七个。这衣服看着华丽但质地做工其实极差,至多五十文钱的地摊货,公子何不想想这衣服若当真值钱,他自己为何不来当铺呢。你也快去报官吧。运气好兴许还能追回银两,不知道小哥被骗了多少钱?”
账房小哥这一大段话说的行云流水,中途都没带喘气,显然不是第一次说了。那边云牧林还在沾沾自喜:我就知道这账房小哥说起评书定然是一把好手,看着嘴皮子多么灵活,比客栈的小二好多了。猛然听明白对方话中的意思,一个机灵,怔怔看着手中的衣服,“我被骗了?”
仿佛是要印证云牧林的话,衣服正中一颗“镶金”纽扣啪嗒掉在了地上。账房小哥闻声抬头,说道:“三十文。”
云牧林恼火的将衣服向地上一扔:“四百多两银子就这么骗走了!张瞎子你赔我钱!”
账房小哥手上动作一顿,吸一口冷气道:“前六人最多被骗的也就七两银子,小哥一下子投进去四百多两,实在是……实在是豪爽!”
云牧林满腹委屈,就地在当铺门口一蹲,画着圈圈,嘴里不断念道:“我说不出来,爹和大哥非要我出来!我就知道!江湖险恶,江湖险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