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咦了一声,笑道:“敢情你没有睡,偷听我们说话呢?”他边说边直起身,立刻便从后视镜中看见了烈山炯炯有神的眼睛。
老刘笑了,问:“还有谁没有睡?”
后面又响起了全安的声音:“二叔,我也睡不着!”
老刘哈哈大笑。
烈山急忙提醒道:“嘘——,你小点声,叶冬睡着了!”
老刘压低声音,嘿嘿地坏笑。
罗烈是老师,听众越多,精神头越足,他轻了轻嗓子,接着说:“‘具苯’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时期——前具、中具、后具。前具指班智达蓝衣袈裟者,因受到恩扎博迪王的制裁,逃入藏地,成为藏王的祭祀师,他蛊惑藏王杀死出家人,同时修改佛经,藏匿起来。中具是指赤松德赞时期,加哇香曲不愿意师从仁青却,受到国王的惩罚,他一怒之下,联合苯教徒修改佛经,藏匿伏藏。后具指苯教传入多麦地区以后的事,多麦也就是安多地区,辛古鲁噶将佛教道场改为苯教道场,篡改佛经,然后把那些法器、经卷藏匿起来,再自己掘藏。他这一行为遭到天谴,出现了很多不祥之兆,而后,辛古鲁噶身体开裂而死。从这以后,一直到琼布本希,一直孜孜不断地改写佛经。这些被篡改的经典被称为‘白水’,起名叫‘果本’。以上这些说法都是来自于藏传佛教徒。而苯教方面也一直指责佛教篡改他们的经典,这桩公案延续至今,难辨因果。再联想到,我们一直探讨的郑和下西洋事件;大明洪武十一年,宗泐大师去西域‘搜求遗经’一事,我们似乎可以得到这样一个结论,就是宗泐大师去西域的真正目的——是去寻找伏藏。”
老刘大声赞叹:“好一番推断!终于回到了咱们的出发点。”
罗烈也兴奋得挪了挪屁股,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腰身,接着说:“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宗泐所去的地方不是乌斯藏,而是西域,我们此行的目的地瓜州,古称安西,安西之名取自安定西域之意,这不正是明朝之时的西域吗!”
烈山插言道:“敦煌莫高窟正是始建于五胡十六国时期,后来经过北朝、隋、唐、五代、西夏、元朝的历代扩建,才形成了如今的规模。榆林窟的始建稍晚一些,但也属于同一时期的产物。”
老刘兴奋地一拍大腿,“着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看来咱们这回算是找对了方向。”
罗烈很快就从兴奋中平复下来,冷静地说:“不一定,我只是猜测,事实到底是怎么一个样子,现在还不好说。而且,这里面有一个问题让人头疼,即便是佛经,密咒,值得一个堂堂的大明皇族如此兴师动众吗?”
众人被罗烈冷水浇头,一腔的热血顿时化为冰水一般,都陷入了沉默。
这个时候,几人突然听到叶冬大喊:“别走!等等我!”
众人先是一惊,然后纷纷回头看去,只见他面色通红,双目紧闭,又转入了喃喃低语。
老刘叹了一口气,“哎——,我怎么看他不对头呀!”
烈山侧过身,用手轻推叶冬,他的手掌刚刚碰到叶冬的胳膊,随即弹开。烈山连忙抬起手,又轻抚叶冬的额头,“怎么这么烫手,他发烧了!”
老刘赶紧吩咐罗烈靠边停车。车停了下来。老刘爬到后座,试了试叶冬的额头,果然火烫,可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不可能带他去医院,索性几个人从西宁出发的时候,买了很多必备的药物,其中就有消炎药和退烧药,连忙给他喂下。
叶冬的脸色通红,一直处于噩梦当中,喂了药之后半天,才清醒一些,睁开眼睛,问:“到哪了?”
老刘笑着说:“行,革命意志够坚强,烧成这样,还没忘记自己的使命,你是条汉子。咱们刚过了高台县的骆驼城乡,前面就是清水镇了,不行的话,咱们到了酒泉就停下来,先带你去医院看病。”
叶冬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艰难地说:“我没事,就是淋雨感冒了,吃了药睡一觉就会好起来,别停下来,接着走,争取七点之前赶到瓜州。”说完,他又迷糊起来,沉沉地睡去。
烈山看了看手表,从现在算起到七点,还有不到四个小时,刚才这一段路程,罗烈开得太慢了,耽误了时间。当下,他让罗烈和老刘坐在后排照顾叶冬,自己钻进了驾驶室,他知道叶冬心急如焚,暗自发誓一定要在七点之前赶到瓜州。
叶冬一边沉睡,一边左右变换着姿势,看得出他很难受,而且脸色越来越红,连胳膊都烫的扎手。起初,众人还怕他受凉,开了会暖风;但是看到他难受地翻腾不止,烈山只好又改成了冷风。五个人本来衣服就没有干透,车里又开了冷气,都冻得不行。最后,老刘干脆让关掉空调,半开车窗,让自然风吹进来,给他降温。这下可好了,烈山的车速已经接近一百四,又开着车窗,胜达似乎成了一片身世飘零的枯叶,车身都开始荡悠悠起来。万幸的是叶冬总算踏实了一些。
老刘唉声叹气,不无感慨地说:“哎,这孩子,按说不会啊,他的身体这么强壮,这么点雨水就给他浇病了?”
叶冬又开始胡言乱语,声音含含糊糊,听不太清楚。
老刘和几个人商量,“不行还是送医院吧,照这么开,一个多小时就能到达酒泉,肯定耽误不了。”
烈山点头,大声说“好,随手关上车窗,又加快了车速。这简直给胜达出了一道大难题,韩国车和韩国人一样,表面很厚重,内心轻飘飘,压不住份量。要不是车上坐着五条壮汉,随时都有飞出高速公路的可能性。
又过了半个小时,叶冬还是梦话不断。突然,罗烈把耳朵贴到他的嘴唇边,小声惊呼道:“你们听,他在说什么!”
老刘也低下头,更靠近叶冬,就听到他喃喃自语,但听不清楚他说的是什么话,发音古怪,似乎是一种少数民族的语言。老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侧耳细听,确实听不懂,不由得脱口问道:“你们谁听明白了?他到底说的是什么语?”
罗烈抬起头,和老刘面面相觑,不住地摇头。
全安扭身趴在副驾驶的椅背上,也疑惑不解地说:“是藏语?蒙语?新疆话~~~?”
接着就听叶冬一声大叫:“啊——”随后,一切声音都停止了,叶冬陷入昏迷。
昏迷和沉睡还是有差别的,沉睡至少安详一些,而昏迷则表现在他两眼翻白,脸色不再红润,变成了铁青色。嘴唇也有些泛紫。
烈山连忙一个急刹车,将车停靠在紧急停车带上,转回身望去。老刘和罗烈早吓得手足无措了。
烈山吼道:“都发什么呆!快掐人中!”
老刘这才醒悟过来,一骨碌身,跪在车座上,头顶着车顶,用力地掐向叶冬的人中。
叶冬缓缓地苏醒过来,无神地望向众人。
老刘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问:“几个指头?”
叶冬嘴角撇了撇,回答道:“咬掉一根的话,还剩下一根。”
老刘笑了笑,说:“还行,没事,你还会算减法呢!刚才怎么了,你梦见什么了?”
叶冬的脸色一沉,有气无力地说:“我梦到父亲了,他正被一些奇怪的人拉走,我不让,就和他们争吵起来。”
老刘又问:“你刚才说的是什么话,还记得吗?”
叶冬摇摇头,“我说求求他们,我愿意跟他们走,只要放过我父亲。”
烈山问:“你还记得那些人是什么样子吗?”
“看不清楚脸,浑身上下都裹着黑纱,面目全被遮挡住了,黑纱的后面是宽大的袍子,也看不见身材。那些人始终没有说话,也无法知道他们是男是女。”
叶冬艰难地直起身,看了看车窗外。天色依旧阴沉,一团一团的黑云铺天盖地布满了天空,公路两旁是无尽的荒漠,荒漠的尽头依旧是无尽的黑暗。
老刘扶住他的胳膊,关切地说:“马上就到酒泉了,去医院吧。”
叶冬摇了摇头,艰难地说:“不,去瓜州。”
罗烈也劝道:“叶冬,你发高烧了,去医院打吊瓶很快就能退烧,这样下去会出危险的。”
叶冬笑了笑,不住地摇头,“比咱们刚才在扁都口峡谷还危险?生死我命,与尔何干!”
罗烈苦笑,叶冬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使劲地捏了捏。
烈山不再啰嗦,再次将车驶入主路。
车像一道银色的闪电,划破黑暗,剑指瓜州。两旁的荒漠景致一成不变,汽车又似乎静止在画面中。
画面中有黑色的天幕,有黑色的荒漠,但是在画布的黑暗之中,有一条登临天界的光明大道,笼罩在一片金光灿灿之中,直达九霄。而这条天路,就好像是灵鹫山脚下凌云仙渡上的独木桥,仿佛只有走过这条光明圣洁的道路,才能够修成正果,立地成佛。
叶冬的胸怀之间激荡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澎湃,他突然理解了梦中父亲的话,这就是他的宿命,他本应该属于这块神秘的圣地,至于以后他会去往何方,他已经无能为,也无法改变,因为此刻,他如期而至,即将融入这片圣洁的土地,成为这里的一员。就好像是一个巨大的计时器,从这一刻开始计时,生命之钟开始倒数,他必须在结束之前,找到答案。而这不简单的取决于他的努力,还应该包括上天的眷顾和命运的安排。
叶冬默默地祷告:如果有神迹,就请您降临吧,让我看到光明,看到希望,看到生命的火种,看到所有一切的初始!父亲啊,难道这就是您以生命为代价赋予我的使命吗?难道这就是您殚精竭虑要唤醒我的初衷吗?难道这就是我信与不信都无法摆脱的宿命吗?如果这一切都是您的安排,我愿殒身不逊,只为换您的平安。就让所有前世注定的因果都来吧!不管它们是好是坏,是喜是悲!
想到此,叶冬的胸膛起伏,呼吸急促,但是眼睛里却焕发出异样的光彩。
罗烈感觉到了叶冬的手上越来越有力量,不自觉地望向他,随即便看到他坚定的、毫不退缩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