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洛阳的火车是从北京西站首发的,晚上十点十三分开车。叶冬仔细查过,根叔的安排很周到,只有这班车次最合适,晚上开出,在车上睡一觉,第二天一早七点多就到,既不会消耗体力,又给他们预留了充足的时间。而从洛阳到孟津只有二十公里,火车仅需要四十分钟,要是自驾,半个小时就能到。至于到达平乐镇的金村,也只有不到三十公里,而且路况良好,周围遍布文化遗址的景点,过了白马寺没多远就可以找到,容易到可以用探囊取物来形容。
火车已经缓缓开动,老刘坏笑着看着窗外。
“怎么了?”叶冬问他。
“我刚才看见包刕了,没来得及和你们说,那小子眼睛都红了。”
叶冬也哈哈大笑。
罗烈埋怨道:“你们两个人不守信用,一点诚信都没有!”
老刘笑着回敬:“哎呦,罗老师,你是不是看上梁若兮了!心疼了吧?”
罗烈气得脸色通红,“你胡说。”
叶冬一边笑一边劝住二人。广播里响起了列车员温柔的播报声,车厢里的嘈噪声渐渐减弱,没多久就熄了灯,旅客们都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第二天一早,火车按时到达。叶冬他们下了车,寻到汽车租赁公司,取了车。可是事情太顺利也有烦恼,人车到位,可是包裹没到,空手而去,显然只能空欢喜一场。三个人无奈,只好先找地方下榻,鸡贼的老刘早就通过携程网订好了酒店,开着手机导航驱车前往。叶冬不得不佩服老刘的先见之明。
老刘也没谦虚,实心实意地接受了他们的表扬。“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顾头不顾腚,不找地方住,包裹寄到哪去。有我在,保你们没亏吃。”
“您英明!”叶冬回敬一句。
老刘一边开车一边絮絮叨叨,“黄福根这人办事,差点意思,你租车还不租辆好一点的,这破现代能开吗,肉死了。罗烈,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还生气呢?刚才出站的时候我看你东张西望的,不会是找人呢吧?你放心,梁若兮来不了,北京到洛阳的飞机没那么多,最快她们也得中午以后才能赶到。其实你也别不好意思,梁若兮还真漂亮,年纪轻轻的,就有一帮手下,估计是个富二代,要不我替你说和说和这件事。叶冬,你也别笑,那天那个姑娘叫什么来着,安~~~”
罗烈没好气地补充,“安然。”
“对,安然,那个姑娘不错啊,你得珍惜!叶冬,请你记住我的话,无论出了什么事,生活都得继续。我可提醒你小子,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你省省吧,话痨啊。”叶冬有点不耐烦。
“得,得,好心当作驴肝肺,你不听,有你的亏吃。罗老师,你说是吧!”
罗烈也没有搭理老刘的臭贫。转过头问叶冬:“你说梁小姐他们会不会追上来?”
叶冬回答:“肯定会的,我没关手机,就是让他们追,我本来想先到金村探探实情,现在没有砖雕,去了也白去,这么一耽误,梁若兮要是追不上来才怪呢。她追来了,我就带她去,你说的也对,人应该有点诚信,不过我就是记恨他们误杀了根叔,才想让他们多费点心思,多徒劳往返几次。”
罗烈点头称是。
老刘插话:“叶冬,你难道没觉得他们这些天没和咱们联系,有点奇怪吗?”
“是有点奇怪,不过事情停滞在这里,他们没什么大动作,也是可以理解的。再说,本来双方就有解不开的疙瘩,怎么能一下子就亲密无间了。”话说到这里,车里沉默了下来。
他们很快就找到的酒店,直等到下午一点,快递包裹才送到。老刘划开包装箱,仔细检查,砖雕包在厚厚的缓冲膜中,完好无损。老刘抄起他那把心爱的狗腿弯刀插在后腰间,整理了一下,直到从衣服外面看不出来才放了心。叶冬坐在椅子上没动,静静地看着他忙碌。
老刘问:“你们不饿吗?咱们去吃点东西再出发,三点之前怎么都到了。”
叶冬坐在椅子上,一边喝着茶,一边翘着二郎腿,并不响应他的号召。
老刘疑惑地问:“你干什么呢?怎么还不开拔?辟谷?走吧,我都前心贴后心了。”
叶冬笑着说:“再坚持一下,请客的人还没来,谁付账?”
老刘一愣,随即就听到了门铃的声音。老刘恍然大悟,去开门。脚趾笑嘻嘻地站在门口,身后是面无表情的包刕。
“刘先生,你们不告而别,不会是有什么新发现吧?”
老刘一把勾住脚趾的肩膀,热情地让了进来,说:“脚趾,你猜对了,我们有了新发现,一着急就忘了通知你们,不过你们都是如来佛,我们跳不出你们的手心。快请坐!”
脚趾没有坐下来,而是站在屋子中央,环顾四周,并热情地说:“没关系啦,我系来请你们的,梁小姐订了一桌水席,给你们接风!”
叶冬站起身,跟着脚趾往外就走。酒店的车道上停着一辆奥迪Q5,车窗关得死死的,但是没有熄火,发动机依旧轰轰作响。包刕打开车门,一张俏丽的容颜出现在众人面前,是梁若兮。
梁小姐下车,一脸的疲惫之色,语气中略带埋怨地说:“还说精诚合作呢,招呼都不打,就偷偷地跑到这里来。你们太没有诚意了吧。”
梁若兮特意把“偷偷”两个字拖得很长。
叶冬不好意思地解释:“你能追踪到我的手机,即便没有通知你,这不也找到了吗。我保证下回一定遵守约定。这次真是抱歉。”
梁小姐也没有真的责怪他们,不过是心里有些不快罢了,看到叶冬态度诚恳地道歉,早满天的乌云一扫而光,语气一转,说:“你们住这里可不行,你们必须搬到钼都利豪国际酒店,这样我才放心。走吧,先去吃饭,我订了一桌水席。”
老刘一咧嘴:“噫,大小姐,俺吃不惯那些汤汤水水的,恁搞点实在的大鱼大肉,中不?”
梁若兮听到老刘这一口怪里怪气的河南土话,笑得花枝招展。
叶冬拒绝了梁若兮的美意,解释道:“梁小姐,洛阳不是咱们的目的地,咱们的目标是孟津县平乐镇的金村,靠近金龙谷风景区,离这里至少还有三十公里的路程,而且,我们只知道找谁,还不知道他的具体住址,这都需要时间,所以咱们还是先动身的好。另外,你们的车不能开,人也不能去那么多,要去只能开我们的车,这样不扎眼。”
梁若兮一愣,随即明白了叶冬的意思,说:“那这样吧,我和你们去就行了。George,你带着包刕,把叶先生他们的房间退掉,就在洛阳留守。”
脚趾看起来很为难,犹豫着,“梁小姐,我看还系让包刕和你们一起去吧!有他在我才放心。”
老刘一连声地劝阻:“我说脚趾啊,梁小姐又不是三两岁的小姑娘,再说还有我们三个大男人保护,你担心什么!我们可都是堂堂正正的正人君子,不会玩你们那套把戏,我看还是算了吧。再说,我的伊兰特也装不下那么多人。”
梁小姐有点不高兴,吩咐道:“就这样吧。”
说着甩下愣在原地的脚趾等人,跟着老刘他们上了车。
汽车在洛阳的街道上飞奔,老刘的肚子咕咕作响。想到还有一下午漫长的煎熬,叶冬让老刘把汽车停在了肯德基的门口。但是,众人没有在店里就餐,只是买了食物,打包带走。炸鸡的香味弥漫在整个车厢里,梁若兮和罗烈坐在后排文雅地咀嚼,吃得颇斯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老刘就没有这么闲情雅致了,他让叶冬喂他,叶冬按照老刘的指令行事。“可乐、汉堡、辣鸡翅。”每个名词,代表着一个动作,叶冬不断地把各种食物塞进他的嘴里,老刘只顾大嚼,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让人听得毛骨悚然。
叶冬提醒道:“吃饭别出声,不是你自己说的吗,要争做文明的杯京人,请从小事做起。”
梁若兮被逗得笑了起来,乐极生悲,又呛得咳嗽不止。
老刘满嘴食物,含混地说:“罗烈,你给梁小姐捶捶,怎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罗烈知道这是上午话题的延续,是老刘在捉弄自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孟津县平乐镇金村位于河南西部伊、洛河下游平原,东靠偃师,北近黄河,西南部三十公里处就是洛阳。金村本座落在汉魏故城遗址的核心区域,其境内就有太极殿、阊阖门的文化遗址,还有保存的比较完整的古城墙。金村的得名和金墉城密切相关,金墉城为三国时期魏明帝修建,后来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因为宫殿尚未完工,曾在金墉城短暂驻扎。隋末,李密曾占据金墉城,与王世充所辖的隋军对峙两年之久,使它成为一处重要的军事要塞。至明初,山西的大量流民涌入,聚居在金墉城东南不远处,渐渐形成了一座大集镇,才取名“金村集”。在金村和翟泉之间,就是著名的东周王陵金村陵区,《水经注》所注的三王陵就在这里。金村之所以在现代名扬海内外,原因不外有三。其一,1928年,加拿大传教士怀履光在金村盗挖八座东周王陵,使很多珍贵文物流失海外,国内仅存三件:大铜鼎、铜尺、命瓜壶,其余珍宝被劫掠一空。其二,金村遍地都是宝,传言说,谁家盖房子缺砖少瓦,只要随便找个地方刨上几锄头,就收获颇丰,所以,近年来随着文玩热,这里成了很多文物贩子寻宝上货的根据地。其三,盗墓猖獗,这可能是因为盗墓比贩卖毒品赚钱,而且技术含量高,又属于文化领域的事业,很多人都觉得体面,甚至著书作说,广为传扬,一时间形成了风气,天下众贼纷纷改换门庭,趋之若鹜。洛阳铲的发明之地,离金村就很近。其实归根到底,金村之所以出名,是因为这里有宝贝,以前有,以后还会有,没有了就去挖,挖不着还可以去抢。这世间的买卖就是这样,有一买才有一卖,一切都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汽车驶进了村子,在狭窄的土道上缓慢前行。老刘低着头,抻着脖子,四处张望。最后终于在村委会的院门口停了下来。
老刘对众人说:“你们等等啊,我进去问问?”说着下了车,甩了两下酸疼双腿,大摇大摆地走进院子。
过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这茶等得让人心焦,肯定是先栽茶树再采茶,无疑经过很多道工序,才喝上这杯茶。老刘迟迟未归,足足耗了半个多小时,才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携手揽腕地走了出来,一边走还一边说笑着。罗烈对这种事无所谓,而且他本来就属于好脾气慢性子,耐得住寂寞;梁若兮呢,毕竟是女孩子,不好发脾气;叶冬却有点无名火起。他拉开车门下车,点上一支烟,看着他们。
老刘对那个男人说:“村儿长,回头你去北京也好,南京也好,就给我打电话,我以后少不了还得来麻烦你。再说,咱们中间还有个老黄,都不外道,几十年的老交情了。来,来,我给你引荐引荐,这位~~~”老刘说着指了指叶冬,“这位就是老黄的侄子,说实话,要不是受老黄之托,来看看石头爷爷,我还真没机会结识你,以后咱们可就是朋友啦!”
那个男人陪着笑,说:“中,恁算俺大哥,村里有事,恁就说,一切都包在俺身上。”
叶冬朝村长点了点头,挤出一点微笑。村长腼腆地陪笑,站在村委会院门口,用手指着南边,给老刘指路。老刘把自己抽的中华烟塞到村长的手里。
“恁看恁这是做啥!”
“拿着,拿着,要是我不走,晚上喝酒啊!”老刘对着车里的人说:“下车吧,各位小姐公子,咱们到家了。”
梁若兮和罗烈只好下车。老刘自己钻进驾驶室,把车开进了村委会的院子里,带着其他的人朝南边走去。
这是一个拥有几千人的大村镇,村落占地面积极大,向南又向西,步行几百米,三拐两转,才到了村南头的一条荒僻的小巷里。这条小巷处于金村的最外围,向南隔过去不到五十米,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地。老刘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前面带路,最后在巷子的尽头处停了下来。巷子的两边是土坯围墙,一个低矮的门洞出现在众人的眼前。大门轻掩,露出一条不大的缝隙,门板上斑斑驳驳,油漆早就脱落,露出了黑乎乎的原木,又经过多年的风吹日晒雨淋,已经破败不堪。铺首是熟铁打造的,铁环被磨得锃光瓦亮,虎头的凹缝里积满了黑色的油泥。
老刘轻叩门环,大声地问:“有人吗,有人在家吗?”
没有任何回应,老刘叫门的声音在寂静的巷道里回荡,显得格外的刺耳,并引来了狗吠。叶冬推了推他,示意他进去看看,既然门都没有锁,里面一定有人。老刘轻推大门,街门发出吱扭一声怪响,有气无力地敞开。老刘探头闪身蹭进院内,叶冬、梁若兮、罗烈紧跟在后面。院子里只有三间土坯的矮房,一溜朝东,院子北边是一个猪圈,里面已经是杂草丛生。圈外,一个硕大的食槽歪躺在地上,里面已经是半槽子的黄土,在旁边还有一口铡草用的铡刀,也已经锈迹斑斑,看来很久没有人动过了。院子的南边,是一堵半人高的土墙,后面不知道藏着什么秘密。
老刘高声叫道:“有人吗?”
还是没有人应声。叶冬向前几步,走到正房门前,轻叩房门,那门本就是虚掩着的,随着叶冬的轻敲,竟然开了。他顺势站在门口向内张望,屋子里黑乎乎的,肯定没有人,过了半天,他才适应了这里的光线条件,逐渐看清里面的情况。这是一间堂屋,屋里几乎可以说没有什么家具摆设,一张老式方桌,靠在西墙上,两把没有扶手的椅子摆放在两旁,一只瓦数不大的灯泡垂在屋子中央,灯泡上已经满是油污,方桌上有一只缺了口的破碗,被倒扣着放在桌子的中间,上面是半只素蜡,素蜡曾经燃烧过,烛泪斑斑。在桌子的一角,还有一碗热腾腾的饭食,正冒着热气。叶冬走近一看,是大半碗残粥,其实也不是,里面有米粒,也有面条,算是杂合饭。堂屋和北边的房子相连,是个里外间,里面应该就是卧室,没有门,挂着半截布帘子,黑乎乎看不到底色。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时间稍长,叶冬就觉得脑仁生疼,他连忙几步退了出来。梁若兮只在堂屋的门口站了几秒钟,就回到罗烈的身边,疑惑地左右张望。
老刘自言自语地说:“街门都没关,人走不远,肯定马上就能回来。”
老刘说的一点都不错。没多久,几个人就听到了一阵踢里踏拉的脚步声,脚步声在街门处停了下来,停顿了一下,随即,几个人就看到了来人。进来的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他脸上布满皱纹和寿斑,头发稀稀落落,显然很长时间没有洗过,灰白的头发发污、擀毡、打绺;胡须也是乱蓬蓬的一堆,像杂草一样长在嘴边,上面还挂着饭粒;他身上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褂子,领子敞开着,里面什么也没穿,露出干瘪的上身,两根锁骨清晰刺眼;脚下趿拉着一双布鞋。老人站在街门处,看着眼前的几位时髦的年轻人不住的发呆。梁若兮不自觉地退到大家的身后,怯生生地望着老人。
叶冬走到老人的面前,大声地说:“您是石头爷爷吧,黄福根让我们来看看您,他是我叔叔。”
老人耳朵一点都不背,叶冬的话他听得字字入耳,盯着叶冬看了半天,而后,低头进屋,既没有要请几个人进来的热情,也没有拒之门外的冷淡。老刘使了个眼色,叶冬会意,几步跟了进去。老人趿拉着鞋,走到方桌前,把手里的塑料袋往桌子上一放,掏出一个馍馍,低头啃着,又端起碗,吸溜着粥,什么话也没有说。屋子里只剩下一把椅子,叶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呆呆地立在老人的面前,不知道如何是好。老刘靠近叶冬站立,眼睛盯着老人,有点像看到了稀罕物似的,眼睛里流露出好奇、不解。罗烈站在堂屋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也一声不出。梁若兮显然惧怕屋里的味道,更可能是害怕这个古怪的老头,躲在罗烈身后偷看。
等老人把一个馍吃了大半,叶冬才试探着打破沉默。“对不起,石头爷爷,我们打扰您就餐了。根叔让我把这件东西还给您!”
说着,从背后的背包中抽出卷筒,放在了方桌上。老人不为所动,依旧不紧不慢地吃饭,但是叶冬看见了,石头爷爷的眼角闪出了几点亮光,是泪吗?叶冬不敢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