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种民接着说:“关于释迦也失圆寂的时间和地点,正史中不见记载,说法无外乎者三。其一,死于宣德十年,归藏途中,路径卓莫喀,圆寂于此,并葬于此地;其二,死于宣德十年,于京师圆寂,灵骨运往卓莫喀安葬,并建灵骨塔;其三,正统四年,圆寂于北京。按照《安多政教史》的记载,释迦也失确实死于北京。而依据西藏方面的相关记录,却显示他圆寂于卓莫喀,这两者之间相互矛盾。但是,既然这里涉及到了弘化寺,问题就变得简单起来了。刚才提到了,释迦也失在京期间居住在大慈恩寺。据《明实录》记载,成化年间,大慈恩寺的主持札实巴圆寂,明宪宗按照大慈法王之例葬之,中官遂请建塔造寺,工部没有同意,反驳的理由是:‘大慈法王惟建塔未尝造寺,况今岁歉民贫~~~’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弘化寺一定是先有的灵骨塔,后有的寺院,前后间隔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这是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你们可以想象一下,大慈法王的灵骨安葬之后,那些御赐之物,会被送到哪里去?”
老刘回答:“做了陪葬吧!”
“有可能,但是一般人往往会当做传世之宝传承下去,更何况这方金印还肩负着弘扬光大格鲁派的使命,唯恐别人不知,怎么会轻易地埋入地下!所以,这批御赐的珍宝必会被送到最安全的地方供奉,而这个最安全的地方必是格鲁派的圣地,又和他的早年经历有莫大干系。因此,我才判断,这两方金印都保存在色拉寺里。”
众人无不点头称是,黎种民有点洋洋自得,又抄起他那根啃了一半的鹅翅发起进攻。
罗烈毕恭毕敬地又问:“黎大爷,这个释迦也失既然是藏教高僧,那他的转世灵童现在在哪里?”
黎种民嘿嘿地干笑了几声,说道:“你们这些坏小子啊,一肚子的鬼主意。我都能猜到你们是怎么想的,是想去问问本主吧?不过真让你们失望了,释迦也失没有转世灵童!”
“为什么?”罗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一位大德高僧竟然没有衣钵传承。
黎种民缓缓地接着说道:“据《安多政教史》中记载,在清朝雍正年间,曾经有一位安多的高僧,名叫强巴格勒坚参,年老之后,他离开拉萨的色拉寺,将‘堪布’一职让给弟子,遁世云游。后来他的弟子找到他,请求他回到原寺转世。他回答说:‘色拉寺的喇嘛死在内地,因没有自由,不再转世;如果有自由,更是不会转世,再投生到这个****的年代。’这里提及的‘色拉寺的喇嘛’,就是指释迦也失。这句话的意思分为两部分,前一句说的是释迦也失,后一句感叹的是他自身的际遇。从中我们可以看到释迦也失为什么没有转世灵童的原因。因为他没有自由,信仰也受到玷污,至于这种说法因何而来,便没有人细究了。明白了吗?小子!”
罗烈听得目瞪口呆,频频点头。对眼前的这位其貌不扬的老者,产生了深深地敬意。
叶冬的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他怎么也不能相信,父亲会指使人去盗取色拉寺的秘宝。而且还选择了任桓这个像猪一样的家伙,作为合作伙伴。从时间上来看,这也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从五月二日失踪算起,到任桓杀人被警方追踪,这中间只有短短的一个月的时间。不要说是去偷东西,仅是从北京赶到格尔木,再从格尔木入藏,这一个往返,按照他们的行动方式,就不止三十天的时间。怎么能有机会盗宝呢?除非他们坐飞机,可是涂珊珊神通广大,他们要真是坐了国内的航班,早就会被发现,也不至于如石沉大海、无影无踪,看来问题还是出在青海省民和县的转导乡。
叶冬掏出手机,打开地图搜索,输入地名,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映入眼帘,他将地图缩小,再缩小,上下划动,另一个敏感的地名便出现在他的眼中——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临潭县,这不就是大家一直关注的甘肃古洮州吗!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侯显的地宫,父亲才会铤而走险?
叶冬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好像看到了父亲的身影,隐约在妖娆的烟雾中,却又清晰可见,父亲好像在对着他微笑,可是那笑容僵硬而呆板,瞬间又变成了苦笑,令人难以琢磨。难道这才是父亲的庐山真面目!一个贼,一个江洋大盗?
叶冬觉得一阵胸闷,顺手抓起桌子上的香烟,抽出一支点燃,大口大口地吞吐。
老刘不解地问:“黎大爷,你把我给说蒙了,老叶为什么要去西藏的色拉寺取宝呢?”
老刘没有用偷或者盗这个字眼,一方面他是在意叶冬的感受,另一方面,他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他根本不相信老叶会去盗宝。
黎种民摇着头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但是这方金印,确实是释迦也失的。至于老叶是怎么想的,你得去问他?”
“黎大爷,您这就不对了。您既然已经答应帮我们的忙了,怎么能老袖手旁观啊?您猜猜看,就当您是老叶,您是怎么想的?”老刘不依不饶。
黎种民沉吟不语,半晌才说道:“隋老当初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大致介绍了一下你们的事。你们也知道,我那里接听电话很不方便,所以也没有细说。隋老之所以让你们来找我,也是希望你们能够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和我讲讲。但是啊,不瞒你们说,别看我老家伙的身体不行了,可是我的鼻子还可以,我闻到了一种怪味,因此才没敢轻易答应你们。”
老刘插言道:“什么怪味?”
黎种民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打断自己的话,接着说:“我闻到的是一股狐媚之气。不过现在,看在你们这个虔诚的份儿上,也看在我和老叶的交情上,既然你们把我当尊神供起来,我也就实受了。叶冬,你把事情的全部经过讲讲吧!”
叶冬这才把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可惜所有的物证全部藏在家里,这让黎种民缺少了直观的感受。
黎种民听完叶冬的讲述,时而低头沉思,时而摇头叹息,心里暗自盘算:“果然是,‘竞气忘形,贪财引祸’,只是想不到老叶如此这般的人物,终究还是抵抗不住那金黄银白的诱惑,不觉间入了魔道。”黎种民甚至不能理解,老叶何时变得如此天真?竟然也学着时下的歪风,作起寻宝人来,他难道不知道这其中的凶险吗!而且,他拖累着自己的儿子和朋友们,也正一步一步地陷了进去。到头来,‘这疑团,一时打破。’又能如何?想到此,黎种民的脸上阴晴不定。
几个人谁也没敢打断他的思绪。叶冬一改嬉皮笑脸的痞子样,满脸肃容。他突然想到了那张照片,于是从包里拿了出来,递给黎种民,问:“黎大爷,我这有一张照片,您能帮我看看吗?”
黎种民接过照片,那照片已经老旧发黄,背面大部分又被鲜血染红,已经变成暗褐色,更显得触目惊心。他捏着照片,凑到鼻子前,似闻却看,不由得眉头一皱。
许久,他才还给叶冬,说道:“黄福根,最边上穿军装的那个!我在南京见过他,是个人物。”
叶冬有点失望,伤感地说:“根叔已经死了,这张照片就是他临死之前送给我的。”
“哎——!”黎种民长叹一声,接着说:“老一发的人都会一个接一个的死去,生老病死,天道往复。临死之前能给后人当一块垫脚石,也算是功德无量啦!”
众人纷纷点头,神色黯然。
黎种民接着说:“剩下的几个人都是老伙计了,你父、王磐、关应龙;可最左边的那个人我不认识。”
叶冬点了点头,把照片装好。
黎种民又说:“叶冬,你说的事情很复杂,我得看看实物,你们安排安排吧。”
叶冬一刻都不想等,现在也不是能够闲庭信步的时候,众人即刻结账,开车回家。
从吃饭的地方到叶冬的家不过几公里,此刻又值午后,更是一路畅通。安全起见,叶冬让老刘把车开进地下车库。一行人乘坐电梯直达四层。叶冬把众人让进家中,罗烈帮助沏茶倒水,老刘陪着黎大爷闲聊,叶冬这才从橱柜的暗格中拿出那些东西——地图、鹰骨笛、寿葬铭拓片。把它们在黎种民面前的茶几上展开、铺好,用镇纸和笔筒压住,又取出放大镜,递给了老人。
黎种民简直是趴在茶几上看,其样子可笑至极,如结网的蜘蛛,不停地搜索。到最后,他颓然向后一仰,将身体瘫坐在沙发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客厅里静的出奇,只能听见黎种民喉咙里发出的粗重的喘息声。就在这个时候,叶冬的手机响了起来,是烈山打来的,问他们现在在哪里?叶冬告诉他在家,催他快点回来。
黎种民还在思考,他心里疑惑的是这幅地图左下角的那一行小字——“正统二年仿大元法天启运圣武皇帝《山海禹迹图》”,他彻底陷入了迷茫。
老刘终于耐不住寂寞,开口问道:“黎大爷,您给讲讲,别光顾着自己一个人沉思啊,说出来,大家还能集思广益。”
黎种民这才说道:“这幅地图以北纬三十七度为中心线,亚洲东部的面积被明显地夸张放大,这完全符合中国人一贯的认知。自古以来,华夏民族就认为我们居住在大九州的中心地区,九州之外才有四海、八荒。地图上的标识清晰明确,基本沿用了大明朝的定制。大明朝管满族直呼女真,管高丽直呼朝鲜。另外,从南直隶、湖广这些称谓来看,应该绘于永乐帝迁都之后,也就是永乐十九年,1421年以后。但是,在这幅地图中东北地区出现的渤海国、室韦,以及女真部被黑龙江一分为二,分为生、熟女真的情况来看,又似乎是沿袭了五代十国时期的称谓。所以,我认为这幅地图并非严格的临摹前人之作,而加入了临摹者的良苦用心。如果抛开美洲大陆、大洋洲和南极洲不提,这幅地图和元朝中、晚期,李****的《声教广被图》,僧人清俊的《混一疆理图》差别不大。问题就出在了刚才抛开的那些大洲上,按照常识来判断,明代以前的中国航海业并不发达,其势力范围只波及到沿海附近,最远到日本群岛、马六甲海峡,所以,我们无法相信这幅地图的真实性。但是从古至今,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不可思议的事情很多,因此,我们也不能盲目地认定它就是一幅伪图。我倒是希望能够从历史的角度分析出它的合理性来。”
黎种民说得非常沉重,他一直没有抬起头,其愁苦的表情说明他也是狐疑满腹。
“从这份地图左下角的题款来看,明确地说明,是正统二年临摹的。正统二年,即1437年;而法天启运圣武皇帝,就是元太祖孛儿只斤?铁木真,成吉思汗,他立国于1206年;至于《山海禹迹图》,顾名思义让我想起了《山海经》这个名字。但是,无论我怎么去思考、联想,也无法将成吉思汗和《山海经》联系到一起,这就是我的困惑所在!通过这短短的一行字,我们似乎能够得到很多的联想,证明这幅地图本出自成吉思汗之手,又辗转流落到大明朝的宫廷之中,然后才有机会被宦官洪保看到。可是这样一幅超出常理的地图怎么会轻易跑到一位宦官的手里呢?这令人大惑不解。按理说,它的原件一定会被皇室珍藏,我判断此图如果不是后代作伪,便是非偷即盗,不然无法解释。而从洪保的履历来看,他得宠于永乐帝时期,从明仁宗、明宣宗当政时期开始,逐渐淡出宦官权力集团的核心。那么他有机会得窥珍宝、并且盗出此图的时间应该确定在永乐帝继位之后,到明仁宗继位之前,也就是从1403年到1424年之间。而要想临摹出这样一幅地图,绝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所以他必须得把原件给偷出来。我们都知道明成祖朱棣是历史上比较出名的暴君,其杀伐手段令人恐惧,洪保怎么能够作到不让他察觉,而且还能全身而退呢?这是一个绝妙的问题。”
众人随之思考,叶冬甚至咬起了手指甲。对于历史,他不感兴趣。不然,当初也不会弃文从医。他深知,那是泥潭。古往今来,有心、无意者甚多,历史早被乔装成一个妙龄女子,美得并不真实。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还有人会从那些直白的文字中,读出这些内容。他想想眼前,幡然醒悟。